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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很短,短到经历的一切都像幻觉,这一天又很长,长到雪落无止,风啸无休。

天气恶劣,周遭一片昏冥,真正的黑夜却始终没有到来。

背着雪的岩壁之下,两丈见方的内凹穴洞里,苏真与封花正在打坐休憩,像两只负伤蜷起的小兽。

苏真已疲惫至极,却不敢入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他聆听着外界的雪虐风饕,尝试吐纳灵气,可这片山峦太过贫瘠,并不能让他的绛宫得到补充,运功久了,反倒割伤般隐隐作痛。

他也惫作努力,聚法于左目,试图感应那只纤长雪白的手臂,却一无所获。

倒是他的身体里,好似又多了什么,稍加感应,苏真便知晓那是苗母姥姥临死赠他的丝绸。

它宛若一道清泉,在他血脉间轻灵飞舞,还未完全融入他的魂魄,所以也无法知晓到底有何妙用。

封花靠在山壁上,平静地望着飞瀑般落下的白雪,轻轻开口:

“我经历了很多生死的关口,总能逢凶化吉,老匠所都没能困住我们,世上便没有哪是去不了的。”封花轻轻开口。

听到这话,苏真心湖上隐隐漾起不安,却是强打精神,道:

“封花姑娘所言极是,但行百里者半九十,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道理不用你说。”

封花展颜一笑。

她的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

活人为料,灵肉作铁,长刀精白莹润,宛若少女身上裁下的肌肤。

叩击刀声时,清脆的声响如怨如慕,仿佛临死前的哀泣。

她聆听着死,以此真切地感受着生。

“对了,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什么叫余月?”封花忽然说。

“我……应是家父随口取的。”

苏真一时语塞,他哪里知道这名字的缘由,也胡诌不出什么名堂,便反问:“封花这两个字有什么说法吗?”

“有。”

封花说:“庐台国有种淡紫色的野花,名为封紫野丁。”

“封紫野丁,真是好听的名字,想必那花很美。”苏真说。

“不,那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花,一朵朵的很小,它长得很像野草,柔韧顽强,可花期又极短,遇雪即谢。这个名字陪伴了我二十年,可以后若要改头换面,势必也要将它割弃。我想,我们离开雪山后见到的第一朵花也会很美,我要用它作我以后的名字。”

封花低垂着眼眸,手指从刀身缓缓划回刀柄,似陷在过往的回忆里,又似在想象藏在雪幕后的未来。

她的短发已许久没有裁剪过,失去了原有的齐整,如今被风吹了数遭,看着乱极了,却又将她容颜衬得更为灵秀。

“若是那花我们都不认得,是不是还要挨家挨户询问花名?”苏真笑着问。

“若不认得,那我就给那花取个名字。”封花跟着笑。

苏真没笑一会儿便收声,神色重归冷肃。

不远处传来人声。

由远及近。

那是两个人的对话。

苏真稍一凝神,便听得一清二楚。

“伱怎么可以杀了二师兄?你这逆贼,二师兄待你这么好,你为了夺十阳丹,竟这样把他杀了,方良,我们奉命来此,为调查妖魔作乱一事,你却借机屠戮同门,真是猪狗不如!”女子的呵斥声很是严厉。

“镇魔塔出来的妖魔都是不要命的货色,上到四神宗,下到普通宗门,皆避而远之,如今听闻它们一大半都潜过群山去了老匠所,大家心中别提多开心了,我们师门可没资格蹚这浑水,随便派几个人来充充样子罢了,免得到时候落人口舌,云彤师妹,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方良有条不紊地说。

“我上哪知道这些去?况且,就算你说的没错,你也不该残害师兄!”云彤恼怒道。

“师妹,你这是哪里的话?师兄哪里是我害死的,分明是被些疯疯癫癫的妖魔斩杀的,那十阳丹也被妖魔夺了去了,与我何干?”方良无辜道。

“方良,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彤语气微变。

“师妹,师父难得大方一次,将这十阳丹奖励给了演术会上为宗门争光的师兄,这可是钱也买不来的珍宝,可以让人返本固元,破去浊气,使境界达到崭新的层次。师妹,你境界已三年未有寸进,有了它,突破易如反掌。”方良笃定道。

“那,也好……师兄,你可不准反悔。”云彤含羞带怯。

苏真眉头紧锁,心想这对师兄妹真是禽兽不如,为了一个丹药就将师兄给杀害。他又想,镇魔塔坍塌这等天下浩劫,名声煊赫的大宗门竟都避如蛇蝎,生怕引火烧身,恐怕这也是妖魔们能成功潜过群山,攻入老匠所的主因。

云彤与方良越走越近,对话也越来越密。

除去十阳丹,他们还一道瓜分了师兄其余的宝贝,甚至约定好,以后要做双修道侣,暗自苦练,争取早日离开自家的白嵘宗,去青鹿宫进修丹术。

才一约定好,这方良便急不可耐,对云彤上下其手起来。

云彤师妹蹙眉垂首,假模假样推拒了一会儿,便是哼哼唧唧,面飞粉霞,在男人怀中水蛇般扭动着娇美躯体,说不清的羞怯。

方良对这美艳师妹觊觎已久,心道你过往高傲至极,从不正眼瞧我,如今为利所趋,还不是要乖乖驯服,先将你玩个遍,再与你讨价还价。云彤表面百依百顺,实则也起了杀心,想着稍后意乱情迷时便将他宰了,独吞这师门珍宝,到时候一半献还师父,一半自己收着。

“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别说杀个关系不深的师兄,为了修行,就是弑父杀母又有何不可,类似的事你以后还会看到很多,不必大惊小怪。”

封花漠然评价了他们,冷笑道:“相比人间王朝,仙人的世界反倒更加简单,法力就是权力,法力越高权力越大。权力是最诱人之物,同时也是一面扭曲的镜子,任何东西透过它,都会失去本来的形状。”

封花说得冷酷无情,又句句在理,两人同时想起了陆绮,想起了她的微笑,笑中的柔美不足为奇,可那份举重若轻的自信却只有权力可为其撑腰。

封花说这番话时,没有刻意压抑声音,那对师兄妹警觉分开,立刻拔出腰间长剑,四下张望:“什么人?!”

苏真与封花持刀走出。

“取你命的人。”

两人异口同声道。

刀光在这荒山一隅亮起。

与此同时,余月的鼓掌声也在苏真心头响起:“好刀法,苏真,你这已经算是毕业了哦!你成长得真快,比我想象中还快,书上说的不假,顺境让人怠惰,逆境使人勇敢!再接再厉哦。”

对余月的鼓励,苏真丝毫不领情,反问道:“余月,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么还质问起干娘来了?干娘的事你有必要知晓吗?”余月语气很是傲娇。

“怎么没必要?”

“苏真,你是潭沙市南塘县人氏,可不是西景国人,别入戏太深哦。”余月笑呵呵地说。

“你……”

苏真总能被她气到,又拿她没什么办法。

“用刀的时候别分心啦。”

余月最后提醒了一句,之后装聋作哑,什么也不回应。

苏真一刀劈落。

画面静止。

回过神时,苏真正身处考场之上。

国庆假期结束,他迎来了高二的第一次月考。

秋风萧瑟,窗外的树叶由青转黄,树隙透下光照进昏暗的教室里,将临窗少女的脖颈照得发亮,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述了考试的注意事项,之后将打印粗糙的卷子分发了下去。

这一幕如此寻常。

寻常得不真实。

方才那个拿刀杀人的是自己,现在这个提笔写卷子的也是自己,他到底在经历什么?又变成了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苏真感到分辨不清,感到片刻的彷徨,这些日子经历的生死涌上心头,更令他思潮伏动,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个在异世界修炼刀术的才是自己,这段校园生活则是他入夜后的梦,这份梦是他记忆中的馨宁念想,避免了他在残酷的世界里陷入疯狂。

他十多年的生活太过平常,营造起的堤坝也过于薄弱,以至于要被这一个月多的大水给冲垮了。

苏真想了很多后,心终于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开始答题。

过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在做试卷中寻到一种心灵上的安宁,所谓出题人的恶意,在这一刻也显得善良起来。

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他就去办公室找夏如。

关于死难者名单一事,他一定要询问清楚。

“夏老师请假了啊,这几天都不来上班的呀,你们班主任没和你们讲啊?”一个中年女老师惊讶地看着苏真。

“请假?”

苏真隐隐预感到了不妙。

“你找夏老师有什么事情啊?”中年女老师继续问。

苏真解释不清楚,只是问:“老师,您能将电话借我用一下吗?”

“行的呀。”

老师也没为难他,指了指手旁边的座机电话,让他自己拨号码。苏真背过夏如的号码,飞快敲好,按下拨通键,嘟嘟几声后,那头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回复,伴随的,还有几声意蕴悠长的忙音。

苏真愣住了,他还以为自己输错了,重新输了一遍,这次输得很慢,每个数字都要确认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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