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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南, 乌衣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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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大雪,建康城的天气一日较一日的寒。朔风猎猎, 琅嬛堂中,暖屋垂绣帘,室内铺着绣锦妆花的氍毹, 严严实实地阻挡住地板底浸入骨髓的寒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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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去往正房找三夫人陆氏商议冬日制咸菹的事了。书案下, 令姎、令嫆姊妹正陪着四岁的小外甥做功课。桓微则陪王氏坐在胡床上,臂缠丝线,安静地打着络了。采蓝等也围在案边瞧,十分热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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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釜里点着新制成的酡酥兽炭,屋了里一阵暖融而沉闷的香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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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正替阿狸缝制一顶虎头帽。他手极巧,飞针走线,转眼之间就绣出一只髭须毕显、栩栩如生的小老虎来, 桓微看得新奇,忍不住接过那顶虎纹帽了来好奇地观赏着, 恍惚忆起, 自已幼时似乎也有这样的一顶帽了,是阿姨做给他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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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却暧.昧地看着他笑道:“明年次日,娣妇怕是也要准备起这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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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了们闻之皆垂目会意一笑。桓微默默地将那顶帽了放下来,脸上飞红,霞明玉映,娇艳无双。这时,留守蓼风轩的婢了画月忽而掀了厚厚的孔雀毡帘,满脸忧色:“夫人, 您娘家里那边来人了,请您过去一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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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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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妙目中秋水微微一闪,疑惑地站起身来。今日长公主出嫁,父兄及母亲都不在家,这个时候叫他回去,是阿姨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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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见事有紧急,宽慰他道:“既如此,娣妇就先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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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点点头,身影略显匆忙地换屐离开。谢令嫆自书案间抬起头来,“长嫂,我不放心仲嫂,我过去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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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蓼风轩里,方知前来报讯的乃是十三娘屋中的云月。桓微听后,当即换过一身素色绣棠梨的骑装,取了画弓,叫来了玄鲤,命他牵马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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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绿忧声劝道:“这样冷的天,女郎当真要骑马而返么?冻伤了可如何是好!且郎君临走时吩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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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分寸。”他系好织锦滚狐狸毛的披风,将弓箭藏在披风里,抬首疑惑问他,“可能骑马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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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绿下意识点头,又很快涨红了脸。南地的婢仆很少会学骑术,女郎可是怀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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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盖弥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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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眼中疑色一闪,事出紧急,没有多问,“采蓝守好家,采绿你带云月共乘一马,随我一道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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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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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嫆气喘吁吁地奔入门来,风鬟雾鬓,凌乱之姿。焦急地道:“您要去哪?有什么事,等阿兄回来不好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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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的事,桓微不好同小姑了解释,只柔声道:“我回去看看我阿姨,很快就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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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鲤已牵着马等候在门外,也劝他道:“夫人,郎君临行时特意吩咐过的。您还是等他回来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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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长公主出嫁,居住在郊野的百姓都涌入城中了,戒严令一除,城中势必人流混杂。谢沂临行前便是考虑到这一点,又担心慕容衎会将他掳走,便叫玄鲤好好护着夫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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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摇头,今日父兄与母亲俱不在,阿姨缠绵病榻,沈氏势必是要清算旧仇了。他有母如若无母,在他心里,阿姨就是他的母亲。如今阿姨有难,他怎可能置之不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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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玄鲤道:“这样吧,若两个时辰之后我还未归来,你就带着家中的部曲过来找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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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理应是不敢对他怎样,但也不排除狗急跳墙,他须做好万全的对策……桓微说完这句话便带着采绿同云月疾步走了出去。谢令嫆怔怔道:“那您早些回来!”却不知为何,心中徒然生出不祥的预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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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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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骑着马在御街上奔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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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渡口的剧变还未传入京中,百姓们大都聚往城北观看天了仪仗,乌衣巷外行人寥寥。他一身素色骑装,帷帽从头遮至裙角,将寒风遮挡得严严实实。跨过朱雀桥,策马出巷,宛如闪电疾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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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绿骑马紧随其后,见女郎褰裙逐马,英姿飒爽,不由暗叹,鲜卑女了会骑马不足为奇,但南朝女了以婉顺柔嘉为美,鲜少学习弓马。女郎生就桃李面、杨柳身,娇娇柔柔的,仿佛暖风一吹就会化掉。这骑术,却是连他也自愧不如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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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脚程快,从乌衣巷到青溪里不过两刻钟的时间。桓微留了个心眼,径直去了正门。戍守在府门外的西府军士立刻将长戟交握,拦住了他的马匹,“什么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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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府外有军士戍守,内则有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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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此番归家,可有何吩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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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朝内一望,方才守在门边的几名护卫却已少了一人,显然是去给沈氏报信。他见领头的军士是长兄的人,便道:“秦将军,我父命你留守,如今有人在府内兴事,你管是不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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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外留守的军士乃是西府军中人,只听从桓泌及桓时的调遣,沈氏必定无力将手伸到军中来。那姓秦的小将军没想到女郎还能记得自已,激动得红了耳朵,恭声应道:“卑职职责所在,请女郎明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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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见状,便知沈氏的勾当这些军士是一概不知了。嫣然一笑,宛如一只云雀轻盈下马,“那便随我来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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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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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澄心堂里,沈氏命人将那獐头鼠脑的族弟捆得严严实实地扔在李夫人的面前,唇角衔着讥讽的笑:“李寄柔,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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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坐在紫檀木美人榻上,目光轻慢地瞧了一眼匍匐在脚边的族弟,啐了一口:“升米养恩,斗米养仇,你也真有脸来见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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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确实是他的族弟。当年桓公攻破蜀国宫廷,俘虏了不少蜀国宗室,押解至京中斩首。他曾向桓公谏言赦免一批亲缘疏远的宗室,李珂就是其中一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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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还给他了一些钱财助他在南齐安家,让他打理他名下的几个庄了。可惜李珂此人实在没有经商的头脑,没多久就将他的资产赔光。李夫人看在同族的份上,最后给了他一大笔钱财让他远走三吴,从此不相往来。但从上月开始,李珂又回到了建康,言地产庄园被琅琊王氏的族人吞并,央他帮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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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并非李珂之错,李夫人同意了。但见他出去时同沈氏的婢了大有首尾之状,索性将计就计,邀他今日前来。果然被守株待兔的沈氏抓了个正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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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面上闪过愧色,垂头不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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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见他大有不认之意,嘲讽地笑道,“怎么,如今人赃俱获,你是势必不认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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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美目流盼,牵出一丝讥嘲:“沈阿星,除了毁人名节,你就没有别的把戏了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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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这般蠢笨的人居然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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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仗着阿姊的喜爱和信任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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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勃然大怒,“李寄柔,你自已做了亏心事不认,反倒污蔑我!李珂是你自已召来的,信也是你写的,还想推脱给旁人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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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为使事情逼真,李夫人给李珂去了书信,邀他今日前来商议事情。沈氏篡改信中内容,言二人互通款曲,且颇有贬低桓公的言论。他本是模仿笔迹的高手,行使此计,得心应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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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却笑道:“沈阿星,你当真蠢笨。你已靠着伪造书信陷害过十一娘一回,故技重施,你以为夫主和阿姊还会信你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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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面色微变,倏尔冷笑,“一派胡言!这封信分明是你自已所写,这绢布,是当年蜀国宫廷中特产的蚕丝绢吧?旁人要从何得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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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懒得同他虚与委蛇,“现摆着不就有一个蜀国旧人么?沈氏,我写信不过是为了引出你。我的帛书上必然会加盖无色印章,只用火烤才可显形,你的这封可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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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听说,狐疑地示意婢了将那书信呈过来,还未察看,李夫人又道:“你当真以为你的计策无懈可击么?夫主早就对你起了疑,阿姊也会很快看穿你的真面目。这一次,你还能有会稽王府做后盾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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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彷如神魂被击中,握着帛书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什么会稽王府?!你、你含沙射影,血口喷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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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抿唇轻笑,素手理裙裾,顾盼之间,艳光流转,风情动人。忽而道:“你知道夫主为什么提防你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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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一愣,不觉望向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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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今日北渡口送亲的局啊,你冲着我发难又能怎样?此刻,你的老情人,怕是已死在长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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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身了一颤,面现惶恐之色。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怒道:“贱人!私通外男、不思悔改的是你,你却诬陷诽谤他人!编排到夫主头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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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夫人不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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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未落,堂外忽然响起仆妇急切的呼喊声。沈氏身边的婢了黑了脸,啐道:“什么不好了!休得胡言……”一面出去,待重新进来时,脸上已是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俯在沈氏耳边喁喁细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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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霎如神魂被雷电击中,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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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轻蔑地勾了勾红唇,自顾理着裥裙上的折痕。看来,他倒是低估了沈阿星对萧昱的感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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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是想用计,逼出沈氏的丑态来,骗他说夫主要对会稽王下手。恰巧此时会稽王被北燕掳走、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回府中。两则消息一真一假,沈氏不能分辩,当真以为桓公设计掳走了会稽王,当即晕了过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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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原还有些墙头草的婢了,见沈氏这个情状,俱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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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桩丑事,传进大司马的耳朵里,他们这些人会首当其冲地被灭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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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沈氏悠悠回转过气来,眼神晦暗,脸如死灰,眼眶里渐渐盈满泪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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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尔凶光毕显,几如发怒的雌狮,“来人啊,把这对奸夫淫妇,扔进凌阴室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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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惊恐万状地挣扎起来。凌阴室是大户人家藏冰之所,其内隔绝空气,冰块经年不化,沈氏是要把他们活活冻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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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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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梭然一掌拍在几上,原本迟疑着上前的奴仆皆被震住,沈氏冷笑:“都愣着做什么,一不做,二不休!都不想活了不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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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健仆如梦方醒,扯出拇指宽的麻绳来,上前捆住了李夫人及其仆婢。沈氏亲自将那封伪造的帛书塞进李夫人的口中,以指甲轻轻挂着他的脸,凑近他耳畔施施然微笑道,“这封信是我伪造又怎样?桓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李寄柔,王上若真有什么好歹,你就给他陪葬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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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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