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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的福州长乐镇,此时正笼罩在微雨轻风的气息下。虽然下着雨,街道上却不寒冷,相反,迎面扑来一股夏季特有的雨中的温暖气息。此时距夏收还有一段时节,山上丘陵梯田的碧青的稻子正处于抽穗阶段。山下的微雨中时不时还能听到布谷鸟在寂远处凄幽地鸣叫着,不停地喊着布谷布谷的,远远地听着,越发衬出那山乡的宁静来。假如从山上望下去,真是一幅清静淡远的笼着烟水气的江南古画。山下村镇里的人们大概因为雨天的缘故,街上巷子里一个人迹也没有,只有淡淡的树影倒映在幽水间。淡雨中,忙里偷闲的农人披着枯黄蓑衣在被水浸得发朽的旧木桥底下的清凉的水中慢慢地摸索着初开的荷叶底下的莲藕跟泥鳅,偶尔,是微风拂过草帽,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听得温暖的水面轻轻划动的手臂的细微响声,以及微雨滴打在水面荷叶上的滴嗒声。

阴雨天里微雨默默打在桥上的深青石子路上,行人们打着竹伞,望着桥上那轻拂的嫩绿的枝条,一派清新扑面而来。光是嗅着这份气息都是令人愉快的,更不要说打着轻伞走进淡淡的宁静的充满古旧气息的石板街道上了。那细微的牛毛花针似的嫩叶,不时地在雨中微微轻擅,间或闪着水滴的光,一滴一滴地滴下,不经意地看一下,还以为是邻家小姑娘好奇的亮眼睛。

这时候的岛津洋子正悠闲地望着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的翠柳枝叶,眼睛慢慢笑起来。她随手摘下一片,放在鼻边轻嗅一下,贴着湿嫩的枝叶慢慢感受到那种只属于柳树的清野的气息。她一回头,漆着深漆的花格门板后那些明亮的花枝样的眼睛马上鸟兽般四散而去。她笑了一下,那些好奇的亮眼睛又马上慢慢拢了上来,在红木雕花花格窗后凝望她,亮晶晶的,就像那些树上的水珠。这一回,她没有回头。一个人仰靠着树头望着墙角上面开放的柳花,那些嫩绿的枝条在阴郁的天空悠悠地摇动,独自地吐着寂寞的白花,遥远地感受着一种宁静而寂寞的生命状态。

此刻的岛津洋子是应邀专程来给这里新开的一处日本伎馆里受伤的艺伎看伤的。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再次涉足这方神秘之地。大概那些红木花雕窗背后的艺伎们也没有想的到吧。岛津洋子尽力控制着自己对她们的好奇之心。她现在是个女医生了,必须学会见怪不怪。

岛津洋子兴趣爱好十分广泛,西洋医术也是其中之一。日本和乾国一样,因为保守的文化传统和贞洁观念,女性生病就医时。往往因为拒绝男医生诊病而耽于救治,而女医生极为罕见。岛津洋子的父亲岛津忠义比较开明,希望女儿能学会医术,一旦家中有女性生病,无须外请医生,是以曾请过一位荷兰女医师专门教授过岛津洋子西洋医术,岛津洋子跟着她学习了一年,医道虽然说不上高深,但应付一般的病人,已然绰绰有余。

自从来到乾国隐居之后。她发现哪怕是自己深居简出,仍然会引起喜爱窥视的乾国乡民的注意目光,于是她便干脆行起医来,专门为女病人看病,这样一来,注意她的人果然少了许多。

来到伎馆之后,她坐在客厅当中等候,过了一会儿,一位衣着朴素的使女来请她,轻声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岛津洋子向使女点了一下头,拿着手里的药箱跟随进去。她这是第二次来伎馆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替一个被猎人打伤的日本艺伎取子弹——她是在陪同一位客人在林间踏青时。被一位打猎的猎户的猎枪误伤了,一颗细小的铅弹射进了她小臂的肌肉,她的客人是一位乾国乡绅,出手还算大方,不但给她出了医疗费用,还专门高价去给她请女医生来治伤。请来的女医生,便是岛津洋子。

岛津洋子路过一处红泥砖墙旁。她发现了对面一群闪亮的眼睛正在望向她。她缩着脖子向对面点了一下头。这些人里面有些人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从来不知道她们具体谁是谁。她知道她们跟自己一样,也都是日本士族家的女儿,她们原本不属于穷人,但现在,她们属于那些有钱的喜欢花天酒地的不正经的无耻男人。老实说,她对她们是又鄙视又可怜。鄙视她们,是因为她们犯贱,出卖自己的身体和自尊。而可怜她们,是因为看到她们,就想起了日本那些和岛津家一样没落了的士族家庭。

岛津洋子也听一个年轻的艺伎讲过自己凄惨的家世:有一年全家的粮食都吃光了,父亲又生了病,母亲为了全家的生计着想,忍痛把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卖给了人贩子,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妹妹被强行带走的样子。那一天她得到消息后马上和弟弟跑出去追赶了一路,可是,妹妹倒底叫人贩子给带走了。而当时才十五岁的她无能为力,现在她也不知道小妹妹漂落何方,依她的年龄,也许现在正在日本某个伎馆当小使女,也许再过几年,也就如同她们这些花格窗后的那些女人一样,开始出卖自己的身体了。说到这里时,她的泪水开始充满眼眶,可怜的小妹妹,你现在在那儿呀!

岛津洋子止住了自己尽力不使自己想这个艺伎的小妹妹,想起这些来,也只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家人而伤心难过。

时间不长,岛津洋子做完手术出来,坐在茶栈的四张半榻榻米的茶室里休息。此时店面很安静,岛津洋子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披雨布行走的路人从眼前匆匆而过,店里的妈妈桑笑着对她说道:“辛苦您了!现在有点儿冷,雨也有点儿大了,您喝杯热茶再走吧!”

岛津洋子答应了,一会儿,白纸门悄悄被拉开了,负责招待的日本艺伎膝行而进,向她弯腰深鞠下去。岛津洋子偏过身点头还礼后,她便开始为岛津洋子点起茶来。岛津洋子眼看她将茶器一件一件慢慢摆开,她转眼望向窗外。雨水越聚越多,湿蒙蒙的,打在窗檐上,溅在纸壁上。湿漉漉得透出一片清寒之气。她把茶给点好后,岛津洋子跪起接过,揭开盖子轻嗅一下,茶水青碧,像极了窗外的景色。热茶在手。连心都跟着暖和起来了。

静静的雨街上,此时在雨中也显出雨天特别的闲淡意味来。对面翠色在微风中淡淡摇摆着,有农人在雨中披着蓑衣闲闲地牵着牛车在街上缓缓而过,望过去,几乎就疑心自己立在古代中土淡远漂逸的古画里。岛津洋子向窗外伸出手来,微冰的雨滴滴在自己的手掌心,樱花似的,一下子,又不见了。

“下雨天没什么客人,生意就清淡。现在这里的日本人肯喝茶的人越来越少了,国内饭都快吃不上了,我们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妈妈桑似乎是在和谁闲谈。

岛津洋子知道妈妈桑并非是在哭穷抱怨,她所在的这间伎馆其实主要是为了在福州做生意的日本人开设的,现在因为日本国内战争的旷日持久,在福州的日本商人的生意也大受影响,有钱肯光顾伎馆的日本人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大娘,这你不必担忧,这儿可是福州,日本人不来。还有我们这些本地人照顾你们生意呢。”一位客人笑着说道。

“说起来,你们日本国内的这场大战,和我们大乾的一个人大有关系呢。”有人接口道。

“你说的是林逸青?”

“然也!”

“这林逸青听说也是福州林家的人,林氏一门。尽出英雄豪杰,远有林文忠,近有林文襄,这林逸青在日本干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连朝廷都震动不已呢!”

听到他们谈起了林逸青,岛津洋子心头微微一震。举到唇边的茶杯停了下来。

此刻的她,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到了那些人的谈话上。

“这林逸青离去故国,来到日本,加入西乡隆盛叛党作乱,可谓掀起滔天巨浪,若不是俄国人插手,日本政府很可能因此而倒台呢!”

“是啊!这西乡隆盛之乱之于日本,可比昔年我大乾长毛教匪之乱呢!”

“你这话说得不对,西乡隆盛手下才有几多兵马?起事至今,不过两年有余,哪比得洪杨发匪之乱,祸乱东南半壁,历时一十三年,朝廷耗费无数兵马钱粮,百姓死伤以亿万,方才平定,这西乡隆盛比起洪杨,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大乾国土广大,洪杨作乱,胁从者极众,祸乱之地方也多,东南半壁几全陷落;日本国土狭小,西乡隆盛全占日本西南半壁,以军事论,与洪杨亦相差无几。洪杨曾军逼京师,西乡隆盛连克日本三都,进逼日京,其战绩同洪杨亦不远。”

“这些都非紧要处,西乡隆盛之于洪杨,其实不可一概而论,若非要相比,则西乡隆盛远非洪杨所能及也。”

“先生高见,还请详解。”

“须知洪杨是借洋教蛊惑人心,想要窥窃神器,妄自兴兵作乱,所幸我天朝能臣名将辈出,虽历时一十三年,终将其平定。西乡隆盛则不然,其并非要推翻日本国主而自立,乃是为向国主申诉士族之冤曲而不得,故而兴勤王之师,以清君侧,是以登高一呼,不仅日本士族举国响应,连我大乾之志士,亦激于义愤,前去投效,故能成其大功,而现下大业未成,非战之罪,乃未料俄人介入也。若非日本政府借兵俄罗斯,则其事早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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