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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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来到正室，魏太守坐在矮几后，手中一册竹简，手边还放着一盘饴糖。</p>

“阿翁。”</p>

听到声音，魏尚抬起头，放下竹简，示意两人近前。由于距离接近，赵嘉清楚看到魏太守的胡子上还有一点糖渣。</p>

“长安有信送来。”魏尚抹了一把胡子，将竹简递到两人跟前，“奏疏天子已经看过，令太仆主掌此事。只是至今没有眉目，似有人故意作梗。”</p>

太仆是九卿之一，秦时设置，汉时沿袭，掌管天子车马和国家马政，并掌管边郡畜牧事务。论理，关乎国本的大事，本该是重中之重，尽早做出决断。接天子令却故意拖延，难免令人心生疑窦。</p>

前任太仆刘舍同魏尚交好，有不妥自会给他递出消息。新任太仆同他并无太多交情，反同灌夫素有来往，想要知道具体情况，就不是那么容易。</p>

魏尚越思越深，有把握此事同灌夫脱不开干系，又觉得对方不会蠢到如此地步，在关乎农耕之事上动手脚。</p>

魏太守不是没经历过政治斗争，人生也曾大起大落。但是，任凭斗争经验再丰富，事情没有头绪，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也是无从下手。</p>

“有何想法？”等两人看完竹简，魏尚开口问道。</p>

“阿翁，依我之见，代国相或有推动，然应非主使。”</p>

灌夫不是傻子，明知此事关乎国本，不可能真的肆意妄为。大概是为了给魏尚添堵，才顺手推了一把。</p>

灌夫不会在乎赵嘉是谁。</p>

在他眼中，赵嘉无足轻重，他针对的一直就是魏尚。不能把魏太守干趴下，挤兑他一回，让他烦恼一阵也好。</p>

这样的性格在掌权时还好，一旦被打落高位，就可能成为催命府。</p>

魏尚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片刻，又看向赵嘉。</p>

“阿多以为如何？”</p>

“回使君，嘉愚钝，实不知此中关窍。”赵嘉的确是满头雾水。他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但从竹简的内容和两人的对话来看，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p>

“阿翁，何妨再送一份奏疏入长安？”魏悦道。</p>

魏尚沉吟片刻，直接将长安的来信推到一边，取出一册新竹简，洋洋洒洒写下数语，交给魏悦封好，对赵嘉道：“阿多，我要借你畜场中的耕牛一用。”</p>

大致猜到魏尚的打算，赵嘉当即点头道：“使君放心，嘉今日回去安排，明日就将耕牛送来。”</p>

“善！”魏悦抚须朗笑，递给赵嘉一枚木牌，道，“凭此木牌可出入府内，无需通报。”</p>

“谢使君！”</p>

接过木牌，赵嘉的宾客身份就板上钉钉。只是和其他宾客不同，他不需要为魏太守出谋划策，只要偶尔到太守府露个面，让众人知道他的身份就好。</p>

魏尚的目的，自始至终是为他提供保护，让背后之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下手。</p>

看到摆在架上的青铜器，赵嘉灵机一动，想到日前城内的传闻，开口道：“使君，嘉闻赵掾府上有青铜牛一尊？”</p>

“青铜牛？”</p>

“阿翁，那尊青铜牛鼻上有环。”魏悦道。</p>

魏尚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善，大善！来人，去请赵掾，我要借他家中青铜牛一用！”</p>

前朝的古物，证明此法早被先民采用。古物耕牛一起送到长安，有谁再敢继续在此事上拖延，就是自己找死！</p>

仆人领命离去，魏太守笑着将饴糖推到赵嘉跟前，道：“阿多甚是聪慧，吃糖！”</p>

盯了盘子两秒，赵嘉拿起饴糖送进嘴里，腮帮立时鼓起一块。</p>

长安，未央宫</p>

宣室内，宦者点亮数盏戳灯，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p>

景帝坐在矮几旁，面前摊开一册竹简，上面详细记录着赵嘉献上的驯牛之法以及此法的出处。</p>

魏尚的奏疏早已经送到，其中的内容他也看过数遍，直觉此法大善，当日即交予太仆。只要确定可行，既可下赏赐。</p>

然而等了数日，一直没有确切消息。</p>

召来太仆询问，先是推脱犍牛数不足，需多搜罗一些。待到犍牛齐备，又上报犍牛鼻孔穿环实为新法，此前未有尝试，需要多观察几天，才能确定犍牛是否完好，能否下田耕种。</p>

景帝虽觉得不耐，但臣子说得在理，也不好强催，以至于拖到今日，始终没有结果。随着春耕时间越来越近，景帝的耐心也将要耗尽。</p>

“阿彻，你觉得此事如何？”</p>

八岁的刘彻坐在景帝身边，一身黑色深衣，没有戴冠。</p>

成为太子一年，刘彻一直跟着卫绾、王臧、汲黯等人学习，即学儒家又明黄老，气质逐渐生改变。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眉眼间却已有了一股锐利。</p>

“回父皇，儿以为魏太守所献应是良策。”</p>

“为何？”</p>

“父皇常言魏太守坐镇边陲十数年，爱护士卒边民，抵御匈奴有功，是国之良臣。粮乃国本，若无十分把握，魏太守不会上这份奏疏。”</p>

“确实如此。”景帝颔，提起毛笔，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唤来门外的宦者，命其送到太仆官寺。</p>

“传朕旨意，朕要尽快看到结果。”</p>

“敬诺！”</p>

宦者捧起竹简，弯腰退出宣室。</p>

又过片刻，宦者前来提醒，太子听课的时间到了。</p>

“去吧。”景帝看向起身行礼的刘彻，叮嘱道，“尊师勤学，不可淘气。”</p>

“遵父皇教诲。”</p>

刘彻退出宣室，走出不远，就看到等在前方的韩嫣。</p>

“阿嫣！”</p>

两人年岁相仿，刘彻是胶东王时，就在一起读书、玩耍。</p>

韩嫣的曾祖是韩王信，高祖时叛入匈奴。祖父归汉，受封弓高侯，在七国之乱时立下赫赫战功，得景帝重用，家门重新荣耀。</p>

时至今日，提起弓高侯府，背后如何不论，当着韩家人的面，却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韩王信投匈奴之事。</p>

“阿彻，这边！”韩嫣朝着刘彻招手，示意他别出声。</p>

“怎么回事？”刘彻走到近前，顺着韩嫣所指看去，现是自己的两个姊姊。只是和平日里不同，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尤其是长姊，表情似还有些许惊慌。</p>

“长公主日前在城内惊马，这几天都在严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长公主今日入宫，去见了太后，现在还没从长乐宫出来。两位公主面带焦急，似要往椒房殿。”韩嫣低声道。</p>

刘彻皱了下眉，转头看向韩嫣，目光锐利，根本不像一个八岁孩童。</p>

椒房殿中，王皇后坐在屏风前，看着对面的两个女儿，神情间带着少有的厉色。最小的女儿坐在她身边，来回看着母亲和姊姊，大气也不敢出。</p>

外人皆道皇后和善，少有疾言厉色之时，与差点登上皇后位的栗姬截然不同。只有椒房殿内的人才知道，王皇后严厉起来，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p>

宫人和宦者都被挥退，连将行也未留下。</p>

殿门合拢，室内只剩下母女四人。</p>

王皇后不言不语，面带冷意。</p>

阳信公主脸色越来越白，终于控制不住全身颤抖，伏在皇后身前低泣出声。</p>

“阿母，救我！”</p>

“救你，如何救？”即使女儿哭红双眼，也丝毫未能让王皇后心软，连声音中都带上冷意。</p>

“阿母？”阳信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皇后。</p>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p>

“我、我只是想为阿母出气，没想会闹这么大。”阳信公主低下头，泪水挂在眼角，嘴唇倔强的抿起。</p>

“没想？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王皇后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却让长女的倔强再也维持不住。</p>

“阿母，阿姊知道错了。”三公主扯了扯王娡的衣袖，软声求情。</p>

“知道错了？她哪里知道错！”王皇后沉声道，“我之前如何教你们？你们又是如何做的？你弟成为太子不过一年，临江王尚在，你不能帮忙，至少不要添乱！”</p>

“我没有……”</p>

“还敢顶嘴！”王皇后点厉声道，“我让你们每日给太后请安，你们去了吗？我让你们同陈娇结好，你们是怎么做的？在长乐宫前嚷着让她行礼，还被太后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我的叮嘱抛在脑后，又惹出这弥天大祸，我救你们？不出两日，我就会落得栗姬一样的下场！”</p>

三个公主都被吓住了。</p>

阳信公主的脸色一片惨白，继而又泛起潮红。</p>

她就是不明白，明明她母是皇后，她弟是太子，等她弟登基，她也会是长公主，凭什么就要在陈娇跟前低声下气？！</p>

“凭什么我要给陈娇低头，凭什么？！”</p>

“凭什么？凭她唤太后大母，你只能称太后。凭她唤天子舅父，可以对天子撒娇，你就只能规规矩矩的叫父皇！”王娡一把将女儿拉到近前，一字一句道，“我在宫中熬过多少年才有今日？你为何不能懂事？难道真要看我落到栗姬一样的下场，你弟和临江王一般？”</p>

“我没有！”阳信公主尚是金钗之年，被王皇后训斥，终于撑不住，再次哭出声音，道出心底的话，“我只是不甘心，阿母，我不甘心。”</p>

“我知道。”王皇后叹息一声，将女儿抱进怀中。</p>

“阿母，我不想对陈娇低头，我不想。”</p>

“我知道，但你得忍。”王皇后抱紧女儿，一下下顺过她的。</p>

“阿母，我做不到……”</p>

“做不到就学，就逼自己去做。”王皇后伸开手臂，让三个女儿都靠到自己身边，轻声道，“你们记住，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不能忍就一切都得不到！”</p>

阳信公主只是哭，哭得打嗝。</p>

两个妹妹也被她带着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王娡的深衣。</p>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宦者的声音：“皇后，长乐宫召两位公主前去。”</p>

“阿母！”阳信打了个激灵，猛地抓住王皇后的衣袖，眼中带着恐惧，“阿母，我不去，我不能去！”</p>

“别怕。”王皇后松开女儿，看着皱成一团的深衣，召来宫人，口中道，“我同你们一起去。”</p>

“阿母？”</p>

“这宫中何曾简单过？凭你二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给长公主的马下药？”王皇后绕到屏风后更衣，不要宫人上妆，仅是顺了顺鬓，就走回到女儿身边。</p>

“到了太后面前，切记不要说谎，将你们做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其余的事不要管，多余的话也不要说，明白了吗？”</p>

“诺。”</p>

“阿母，我去吗？”三公主拉住王娡。</p>

“不用，你留在这里。如果太子过来，告诉他什么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面前求情，知道吗？”</p>

三公主点头，老实的坐回屏风前，翻开之前没读完的竹简，继续看了起来。</p>

看看三女儿，又看看长女和次女，王娡叹息一声：“如果你们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p>

阳信公主和妹妹对视一眼，同时低下头，脸色泛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p>

长乐宫中，宫人换上新灯。灯油是脂膏和蜜蜡调配，还加了草药，燃起来全无半点烟气，还有隐隐的香味。</p>

窦太后微合双眼，靠在矮榻上。</p>

陈娇坐在榻边，手上捧着一册用玉简雕刻的《道德经》，是日前梁王遣人送来。上好的白玉，入手温润，采用隶书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这一册。</p>

馆陶公主坐在另一边，说完了日前在城内惊马，又提及拦住疯马的张次公，语气中不无欣赏之意。</p>

窦太后只是听着，良久也未出声。直至宦者来报，王皇后和两位公主已奉召前来，窦太后才睁开双眼。</p>

“皇后也来了？”</p>

“回太后，是。”</p>

“让她们在殿外等着。”</p>

“诺。”</p>

宦者退下传话，窦太后转向刘嫖，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p>

“阿母，凭阳信两个不可能办成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机挑拨。”还有一点，就是王皇后贼喊捉贼。不过以王娡的心性，这个可能实在不大。</p>

“还行，没蠢得彻底。”</p>

“阿母！”在女儿面前被这样说，刘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p>

“我之前和你说的事，你想得如何？”</p>

“我……”刘嫖皱眉，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p>

“想好了，趁这个机会，正好把话说了。”窦太后道。</p>

借阳信两人犯错，将口头约定揭过，哪怕太子日后得知，也只能当做是刘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p>

毕竟这事是他亲姊理亏。</p>

陈娇合上玉简，抬头看向刘嫖，双眼格外明亮。在刘嫖避开时，眸光不由得暗淡下来，直至一片幽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