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归去来（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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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头顶亮光同时出现的，还有拼杀之声。</p>

青二十七心中一凛，摸了摸袖中之物，定定神，方从洞口跃出。</p>

因为有之前的停顿，她很快适应外头的亮度，看清了举械相斗的两人：</p>

夜一身黑衣，斗蓬蒙面，手持短棒，去势毒辣；而毕再遇依旧青衫，头戴毡帽，双刀以对，守攻相辅。</p>

青二十七早猜到是他们，可宿敌活生生地相斗于眼前，当真是再刺激没有的事。</p>

不，这不够！这件事应该更刺激一点才是！</p>

不可抑制的邪念在心中涌动，青二十七大笑起来：“神果就在我手中，你们谁想要？你们谁都想要！可是得到它的，唯有一人而已。”</p>

他们五人皆在高山之巅，群山都在脚下，就像是将他们紧紧簇拥、烘托于半空，与云彩为伴。</p>

夕阳已斜，青二十七长长的影子拖于身前，遮得那两男两女的脸色半明半暗，他们暂时停手，他们都看着青二十七，好像从不认识她。</p>

青二十七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掠过，这四个人，都是她曾经像神一样仰视的人哪！可令他们屈服之物，如今却掌握在自己手中！</p>

青二十七抬起手，指向夜：“夜大人……你经营十数年，不就为了今天么？快，给我杀了毕再遇！你恨他难道只有一时一事么？杀了他！”</p>

她的手指又移向毕再遇：“你不是想杀暮成雪么？杀了她！杀了她，你就可以替代她成为玄帝！你这天下最虚伪的人！你敢说，你从未想过取而代之么？”</p>

转向目瞪口呆的暮成雪，青二十七轻轻地说：“暮成雪，你帮我杀了桑维梓，我们一切好商量！”</p>

桑维梓想动，没来得及动，就听见青二十七对她说：“两个只能选一个，想必你这么多年过得很是辛苦，不如杀了夜大人，和毕再遇双宿双飞？”</p>

桑维梓如受雷击，青二十七又大喝一声：“快动手！谁把命留到最后，谁就会得到神果！快动手！”</p>

她的话音刚落，夜的短棒挟凌厉之势向毕再遇攻去，毕再遇退了一步，双刀所向却是暮成雪；暮成雪一声闷哼，一个凤点头从他刀下钻出。</p>

桑维梓却未向夜攻击，而是回身与毕再遇一同夹击暮成雪。</p>

四个人就像是夕阳下翩飞的蝴蝶，无论如何尽力，都必然在天黑之后走向死亡。</p>

一瞬间，青二十七体验到从未体验过的生杀予夺、决定他人生死的快感。</p>

原来，原来看别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奔走搏命，竟是如此有趣的事！</p>

如果自己真的成为不死之身，必将他们四人手中的力量归为己用！青二十七仿佛看到眼前的山川向苍穹无限伸展，无数的英雄权贵只能对她低头，绵绵的历史长流，仅为她一人闪耀！</p>

…………</p>

忽然，桑维梓轻叱道：“着！”</p>

青二十七从遐想中回过神，只见暮成雪的半边头发已全散了下来，虽然狼狈，依然傲气。</p>

青二十七心中一疼：她真的想暮成雪死么？她有点迷糊。</p>

暮成雪轻将唇边的血抹去，咬牙道：“夜，我先助你杀了毕再遇，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不待夜回答，竟是不理桑维梓的流星链，直扑毕再遇。</p>

暮成雪当机立断的连横之计一举两得，既救了自己，又使场中局势一变，最危险的人变成了毕再遇。</p>

他虽一招一式沉稳有力，但脸色沉重，显然颇为吃力。</p>

青二十七又问自己：她真的希望毕再遇死么？</p>

刚才有一瞬间，她曾想把神果交于他手。</p>

不是因为爱，恰恰是因为恨，她想要他生生世世，记住在这世界上他辜负了的、为他付出生命、付出爱的女人们。</p>

他虚伪了一辈子，假装深情了一辈子，他何尝快乐？</p>

她想要他的不快乐，永生永世。</p>

可他如今命在旦夕，她怎么又心软了呢？</p>

…………</p>

他们继续混战。</p>

而青二十七心中也有两个青二十七，甚至三个青二十七，四个青二十七在交战。</p>

她在心底深深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而眼前的巨大诱惑却令她犹豫不决。</p>

她捏住手中的神果，心乱如麻：</p>

你确定要成为那样的人么？</p>

你真的想长生不死、一统天下?</p>

你不是想改变自己么？</p>

去做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不好么？</p>

去试试过不一样的人生，不是你想要的么？！</p>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p>

你引以为傲的心性平稳，原来都只是外表而已啊！</p>

终于，诱惑的魔力战胜了一切，青二十七闭上双眼，将神果放到唇边，突然——</p>

“啪！”</p>

劲风起，手掌落，她的脸热辣辣地疼。</p>

楚乐一出现在青二十七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p>

青二十七被打懵了：“楚乐一？！你打我？！你干嘛打我！”</p>

“醒醒！”他说，“醒醒！你这死女人！你疯了你想干什么？”</p>

楚乐一凑近来，青二十七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双目发红的疯子！！</p>

那是谁？！</p>

那分明是她！是她啊！</p>

所有在青二十七生命里很重要却又匆匆而过的人都挤进了脑海：妈妈亲昵疼爱的歌声，陆听寒温润如玉的笑容，石飞白飘逸慵懒的神情……</p>

就像有一股电流通过身体，青二十七浑身颤抖，她是如何变成了这样的疯子？！她是如何忘记了初衷？！</p>

在迷乱之中，她听见谁在尖叫：是十六姐！</p>

一个激灵，青二十七清醒了。</p>

桑维梓倒在地上，她为夜挡住了毕再遇的刀，鲜红的血噗噗地涌出伤口，晕红了她水红色的衣裙。</p>

夜紧紧地抱住她，轻唤着：“梓儿！梓儿！”</p>

纵使三心二意，到底不是无情，本能出卖了她的心。</p>

桑维梓勉强抬头对毕再遇，凄然笑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p>

毕再遇呆立当地，而暮成雪的短刀正架在他的脖！</p>

很显然，他们的混战有了结果。</p>

暮成雪与毕再遇均向青二十七伸出手：“神果呢？”</p>

他们的表情一致，青二十七想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真的没有弱点，他们唯有强悍的心理。</p>

青二十七不答，楚乐一立即挡在她身前，挡住了那两个人相逼的目光。</p>

青二十七好阵感动，低声道：“无妨。”</p>

暮成雪笑着道：“我杀了他，好不好呢？”</p>

青二十七摇摇头，暮成雪继续：“可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与其他死，你宁可我死么？”</p>

青二十七又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p>

“好。”暮成雪说，没有任何迟疑地撤回短刀。</p>

青二十七看着暮成雪，这一刻她明白了：暮成雪说要想一想是真的，并且在想了一想之后，做出了最终的决定。</p>

暮成雪，你真好，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p>

青二十七一笑，张开手掌。</p>

晚风细细，粉末细细，被青二十七运内力化作齑粉的不死神果飘散在风中。</p>

一时间，在场的每个人都惊住了：争了这么久、折腾无数人的圣物，就这样了？</p>

那之前的争斗、谋划，又算是什么呢？</p>

暮成雪像是猜到青二十七会这样做，她叹了一口气，神情寂寥。</p>

桑维梓在夜的怀中，着急地想说什么，夜却制止了她。</p>

他按住她的手，他抓她抓得很紧。</p>

也许，他并非真的想要成为最终的不死之帝，也许他所做一切，不过都是想要得到她的重视、想要越过毕再遇。</p>

而毕再遇呢？</p>

毕再遇身子前扑，张开手去抓散在风中的粉末，似癫若狂，全然不像他……</p>

这不是他？这才是他？……</p>

青二十七心里涩涩，有说不出的意味。</p>

毕再遇终是意识到什么，收回手，手中的不过虚空。</p>

他垂下头，只一瞬，他便恢复了贯有的从容、魅惑的笑：“你竟连细细一观的机会也不给我。”</p>

他再次向青二十七伸出手，他的手掌粗砺有茧。</p>

青二十七盯住那老茧好一会儿，然后把头扭向一边。</p>

群山不语，风声淡淡。</p>

是，这就是青二十七的最终选择：就让这不应该在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永不存在！</p>

天上地下，自然造化，让一切归为本原。</p>

有生有灭，才会有情有义，才会有期待有失望。</p>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人世。</p>

而青二十七也明白了，如果不曾拥有，就没资格说放弃。</p>

见山见水，似是而非。此时此刻，她的心与群山同在；如此真是再好没有了。</p>

…………</p>

孤山界鱼，碧水无波。</p>

开禧三年二月十三清早，青二十七立于界鱼石边，久久望着湖水，望向遥遥雪山。</p>

夜和桑维梓最先离开孤山岛。</p>

临去以前，夜和暮成雪对饮了一杯酒，约定回到中原，再各凭本事、重新战过。</p>

显然，虽说汗青盟和解语轩在此役中都伤筋动骨，但一定会继续存在下去。</p>

只是它们会走到什么样的情形，就不是青二十七能预计，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p>

桑维梓问青二十七将去何处，青二十七报之一笑。</p>

青二十七对桑维梓的心结难解，不过这不防碍她希望桑维梓幸福。</p>

至于她的去处，也非桑维梓所能猜测和左右。</p>

他们的小船远去，青二十七回过身来，才发现与自己一同目送他们的，还有毕再遇。</p>

相对无言，青二十七不想问他怎么办，正如她也不会回答他，自己要如何办一样。</p>

青二十七拥抱了毕再遇。</p>

她说谢谢你，但此后便是永别。</p>

前一天晚上，青二十七与暮成雪、楚乐一、段舞大喝了一场。</p>

在醉眼迷蒙之中，青二十七问他们，如果她有办法去到三千多年以后，该不该去。</p>

他们愣了一愣。</p>

楚乐一说：“那当然回去啊！到那里，你可得找到我，然后和我一起坐上时光机……”</p>

如果他落在这个时空的五年以前，而非一年前，所有青二十七不愿见的，都还未开始，他们就还有机会更早地阻止一切发生。</p>

陆听寒不会死、石飞白不会死……</p>

青二十七笑了笑，可这是悖论啊。</p>

即便她能“回”到那时空，那个时空也定与他们来的地方不同了。</p>

他们刚刚造成了这种不同不是么？</p>

在一个正常的人类社会，想必没有非要制造时光机、回到过去改变未来的必要。</p>

换言之，在那个时空里，大概不会有另一个楚乐一了吧！</p>

青二十七看看楚乐一又看看段舞，他们很令她放心。</p>

而青二十七也知道，楚乐一所说都是玩笑，他最是明白她了。</p>

青二十七确实很想去见见被重组过后的那个世界。</p>

但是，她能就这样抛下这里的朋友、这里的一切么？</p>

她来的时空……</p>

青二十七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所记得的自己在那个时空的最后片段：</p>

三千五百多年后的那段逃亡岁月，青二十七与毕再遇走散不久，便与她的父亲重逢了。</p>

父亲带她一路西行，她不知道他要去哪，她很害怕，她一直哭喊着要妈妈。</p>

父亲很不耐烦，他骂青二十七，甚至打她。</p>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很恨自己吗？既然如此，把她抛下不就好了？</p>

青二十七非常讨厌这个“父亲”！</p>

如此一路，他们彼此怨恨，在敌人的追杀里躲与逃。</p>

终于一天，他们来到丛林之中。</p>

密林如瀑，掩盖住以千年为计的秘密。</p>

青二十七记得父亲剥开丛林，露出石壁时的惊喜。</p>

他说：“就是这里了！”</p>

就是这里？</p>

这是哪里？</p>

他除去石壁上的青苔，石壁上露出法相庄严的浮雕，是佛像！</p>

他欣喜若狂，往里挖去：原来树林中长着一个巨大庙宇！</p>

不，是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建筑里长出了擎天巨树，树与建筑几乎融为一体、再难分开！</p>

巨树网状的根系与甬道交缠，幽深狭窄的洞穴中有泥土有虫豸，通向庙宇中心的祭坛。</p>

他们在树林里转了大半天，他大概地丈量出巨庙的地界。</p>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能相信，深山老林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巨物。</p>

而在他的勘探和指引中，青二十七也渐渐看出来，这是一座金字塔型建筑，有三层，愈是往上，平台愈窄。</p>

父亲像疯子一样，追寻这谜般的庙宇，但想要全然开发，凭他一人之力岂能功成？</p>

他在密林里苦思了三天。</p>

然后敌人来了。</p>

他把青二十七塞进被巨树树根缠绕的甬道：“躲进去！千万别出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我会来救你！”</p>

可是他没有再回来。</p>

青二十七哭着喊着，在幽深的甬道里爬行，可怕的虫子掉在她身上，她的眼泪鼻涕到处都是……</p>

她好像又回到了地牢的黑暗甬道。</p>

爸爸，妈妈，为什么你们都一样，为什么你们都要抛下我？</p>

你们不知道我很害怕么？</p>

这么可怕的世界，你们却要我活下去……</p>

我活下去，那么孤单那么无助……</p>

你们确定我真的能在艰难的人世中孤独前行？！</p>

甬道向前延伸，青二十七突然一头栽了下去：原来甬道的半中间，有个深台阶。</p>

她勉强抬起身，看到一个石头搭就的平台，台子外沿密密刻有莲瓣，片片莲瓣丰厚肥美，可她那个时候哪里知道欣赏？</p>

她只是想，这是床么，她好困，她想睡觉。</p>

青二十七用尽全力爬上被树根所缠的石床，从此坠入沉沉梦魇。</p>

她来到了大宋，直到如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