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回：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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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名字从血海深仇里剥离了出来，遥远地在回忆的尽头朝自己招手。仿佛一个凿子在脑中心口狠狠砸了一下，凿出缺口来，一下子扒开陈年旧疤，尖锐地疼起来，疼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疼得紧一口慢一口地倒气。</p>

他听见自己说：“冥之……”</p>

这个名字多年不出口，一出口就如鲠在喉，刺得嗓子生疼。</p>

就这么一晃神，陆冥之就落了下风。</p>

迟未声音带颤：“陆无逊前辈戎马倥偬一生，最是严明大义，正气浩然，怎就有你这样一个做了乱臣贼子的儿子！你有何脸面做陆家儿孙！”</p>

习枪之人皆奉陆家为宗，那一辈陆无逊更是风头正盛，迟未在梦里都想见一面，少年时的敬仰，自然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不仅是去偷习了陆家枪法，更是给自己的枪取名刺星。</p>

可终究非嫡传，刺星也绝非破月。</p>

他实在是见不得陆家儿子要“落草为寇”“揭竿而起”“犯上作乱”。</p>

陆冥之听了这话，忽然回过神儿来：“我父亲正气浩然?”他笑起来，双目赤红状如厉鬼，“你怕是记不得宣平陆家是怎么没的了?”</p>

陆冥之一口气堵在胸口，盛夏炎热，他更是浑身如同火烤，彷如置身于六年前将宣平侯府夷为平地的那一场大火。</p>

“反贼啊，我们陆家全家都是反贼啊，全他娘的都是功高震主的反贼啊！”陆冥之笑道，“一个反贼爹教出个当乱臣贼子的儿子来，又有何稀奇?”</p>

他状如癫狂：“我们陆家受封边境，世代镇边，哪里是大越的脊梁，分明就是大越的骨刺！”</p>

陆冥之气息不稳，破月枪抖起来，可依旧是招招狠辣，迅疾地让迟未只有抵挡逃脱的份儿。</p>

陆冥之嘶喊道：“好好好，人活着的时候日日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人死了，却又记起人家曾是正气浩然了。”</p>

脑袋心口针扎一般疼痛，陆冥之几近哭腔：“你当我们陆家是甚么?”</p>

迟未愣了愣，当年陆家出事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平，觉得蹊跷，还替陆家说过两句话。奈何自己只不过是个地方武官，无权插手权贵，这陆家的事便也随着浩浩岁月过去了，迟未也早磨平了少年棱角，这陆家的事便也在脑后了。</p>

只余一杆破月枪，锥天立地，嵌在宣平陆家最后一个儿郎的脊梁骨里。</p>

破月枪枪尾的错彩镂金蟠螭纹繁复，缭绕着陆家代代英魂。</p>

生人已去，魂兮归来……</p>

迟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p>

陆冥之周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听见他父亲同他道：“小四不错。”他听见白芷娇娇俏俏地唤他四哥哥，他仿佛觉着他大哥哥陆冠之把着他的手握住枪杆，在他耳边道：“基盘在两足，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合而为一，周身成一整劲。”他听见他二哥三哥闹作一团，信口胡诌：“四妹？该你了。”</p>

他最后听见一声“北鲲”，宁翊宸唤他“北鲲”……</p>

他怒道：“你知道甚么?你们又知道甚么?你们甚么都不知道，在这里冠冕堂皇的批驳我！你们有甚么资格去批驳我！”</p>

陆家全族上下四百八十五颗头颅齐齐张开了眼睛，一双一双灰败而空洞的瞳孔里全都倒映着陆冥之，怎么都合不上。</p>

陆冥之双目血红，眉眼带煞：“你能代我陆家上下百来口人去死吗?能吗?！”</p>

纵然人开灵有智，但其共情仍有困难，但凡不是疼在自己身上，便觉不出是有多震彻肺腑。</p>

“锵”地一声，刺星架住了破月，迟未正正地对上了陆冥之的眉眼。</p>

纵然陆冥之肖母，眉眼好看得似个姑娘，但他现下看来眉目中仍是陆家儿郎的气韵，只那一眼，便让迟未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陆无逊……</p>

不，还是不一样，除了陆家儿郎的刚毅，还带着一分尸山血海里滚打的煞气。</p>

刺星……也不知刺的究竟是哪颗贪狼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