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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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扬起伞边，夏至抬头向前看去，在老街的路口上，有一棵很老的枣树，老到只开花不结果的那种程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种下了来，又走过了多少岁月，伴随着这条老街经历了多少风雨。</p>

夏至的家，就住在这条老街的对面，那是一个很繁华的住宅商业共存区，和老城的街市完全不搭的风格。自从上一届县长走后，这届的领导班子就把发展重点放在了城北，城南的这片老城区也便被搁置了下来。</p>

老城的街道很老旧，是几十年前的建筑，青砖黑瓦，在这个不南不北不算内陆也不靠海边的小县城里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慢慢变老，看着最初的那些人渐渐白了头发，有了儿子，儿子又有了儿子，街道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的大人和跑跑闹闹的小孩。</p>

直到十二年前。</p>

十二年前夏至家从老街搬出来时，正是城区改造开始的时候，县城拆了又建，青砖小路变成了柏油马路，黑色屋顶变成了抬头望不到的几层楼。</p>

老街也便渐渐冷落了。</p>

然而夏至还是经常来老街这边。</p>

因为在老街，有他喜欢的感觉，有他喜欢的气氛，有他喜欢的，这颗枣树。</p>

轻轻抚摸着因为滴水变得湿润的树干上粗糙的表皮，地面上已经是满地的枣花混杂在泥水里，青嫩的颜色在浑浊和滴滴答答里飘摇着，就像这段人生。</p>

回想起在老街过活的那段日子，枣树还是会结枣子的，那个时候几家的孩子就拿着竹竿，在树下打枣子，夏至当然也在里面，从来没有想过枣树开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p>

直到十四年前的那天。</p>

十四年前的小满，依旧是这样的连日雨，夏至从巷口和平常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分开之后，转身就看到满地的落花，满地的凄凉。</p>

当他赶回家的时候，一道惊雷在天空闪过。</p>

“喂！你在干什么？”</p>

夏至的思绪被人打断，心里突然空空的，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是一张枣花带雨的脸。</p>

把伞向前挪了一半。夏至笑：“只是看看，倒是你在干什么？露天淋浴？”</p>

对方却不理他无趣的玩笑，嘟着嘴说：“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没在老街见过你？”</p>

夏至一愣，这个女孩是老街的住户？自己也从未在老街见过她，不过稍稍想了一下也就释然了，自从上了大学之后自己也就只在假期的时候能来老街，来的时候不过去老头子的屋里呆一会儿，在街上的时间不过几分钟而已。</p>

“我住在对面小区，来看个朋友。”</p>

女生瞪了他一眼，错开他走到老树旁边仰头看着树冠，弄得夏至莫名其妙，但是又不能看着一个女生在这里淋雨他自己走掉，只好跟在她后面。</p>

女生就那么看着，雨滴被风吹斜落在她光光的额头上，顺着已经湿成一缕一缕的发丝滑落，她也不理。</p>

夏至就这么看着她白净的脸，长长的黑发梳在后面，薄薄的刘海贴在额角，就在夏至看得入迷的时候，女生猛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对他说：“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这棵树从来都没有掉过这么多花的！”</p>

夏至失笑：“你怎么知道它没有过？”</p>

女生被他一问，涨红了脸，强词夺理道：“我... ...反正我就是知道！”</p>

夏至看着她执拗的表情无奈了，只好说：“好了，不要在这儿说了，老树掉花只是因为今年的风雨特别大而已，看天色一会儿还会有更大的雨，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p>

女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是吗？”</p>

“快点好吧，等大雨来了，老街积水那么厉害，我还要回家呢！”</p>

“哦... ...”</p>

... ...</p>

“喂？妈，老街这边发大水了，我得等一会儿回去... ...嗯... ...在朋友家里... ...嗯，不用担心... ...好，拜... ...”</p>

放下手机，看着门棚外面满地的积水和疯了一样的大雨，夏至回头对一脸无辜的女生说：“到底还是回不去了，诶？你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吗？”</p>

女生打开锁，推开门道：“谁说这是我家的？”说着走进门：“老街大多已经租出去了，我是在这里租住的。”</p>

“嗯... ...那你是这两年里才过来的吧？”夏至跟在她后面走进屋，打量着屋里昏暗的环境，随意道。</p>

“你怎么知道？”</p>

“因为我是这两年才不常来的，之前的住户，我都是认识的。”</p>

“是吗？”</p>

夏至笑了：“你着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多疑，我说什么你都不信。”</p>

“切！”女生不好意思了，红了脸，支吾道：“说得好像... ...好像你有多大岁数一样... ...”</p>

夏至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脸皮薄开不得玩笑，便问：“我叫夏至，你呢？”</p>

女生脸更红了，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p>

夏至纳闷，问道：“怎么了？”</p>

女生白了他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小声道：“我... ...我叫... ...小满... ...”</p>

“哈？”</p>

二</p>

脱下一双鞋把鞋里的积水哗哗倒出来，夏至靠在门上喘了一口气，想起刚才自己落荒而逃的样子都有些羞愧，因为气氛太暧昧自己受不了冒着大雨趟着满街的积水跑回家，这种事一辈子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p>

“夏至，回来了吗？”门里响起谷雨的声音。</p>

夏至拎着滴水的鞋子打开门，走进去有气无力地应着：“嗯，回来了... ...”</p>

谷雨从厨房走出来，见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怎么回事，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说着从洗手间扯过一条毛巾递过里来。</p>

夏至接过毛巾胡乱抹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摇摇头：“没什么，不想在那边呆了，想赶快回来而已。”</p>

“这么着急干什么，快点去洗个澡，别感冒了。”</p>

“嗯。”夏至脱下外套扔在地上，往洗澡间走去，谷雨穿着素色的围裙跟在后面，边走边说：“今天中饭都是你喜欢的菜，等你洗完，大概也就正好都做完了。”</p>

夏至回头一笑：“妈，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p>

谷雨玩笑道：“妈也老了，怎么？嫌我唠叨了？”</p>

“哪有，哪有，妈你还年轻着呢，怎么会老？”</p>

谷雨从餐桌上拿起刚刚放下的勺子：“人哪有不老的，你就会说这些好听的，和你爸一样。”</p>

夏至笑而不语，关上了门，门外便想起了炒菜的吱吱声。</p>

泡在温热的水里，夏至闭上眼，不禁想起了小满，她也被雨淋得满身湿透的，她租住的那边有洗澡间的吗？要是没有的话就只能钻进被窝好好呆点时间了。</p>

摇摇头，夏至把小满带雨的脸颊从脑海中挥去，想起了老街的老树，老树今年的花落得很厉害，不知道这么大的雨之后还能剩下多少，他可是想看老树满枝青黄色的样子呢。</p>

想到老树落花，又忍不住想到了老爸。</p>

夏至的老爸叫夏天，长得高大魁梧，夏至小的时候他在老街上开着一个机械修理铺，然后... ...</p>

死了。</p>

十四年前的那个小满，夏至从老树旁踏着一路的风雨和落花走回老街的老房子的时候... ...</p>

深吸了一口气，夏至从水里站起来，随便擦干了身子，穿上睡衣走出来。</p>

谷雨正在把盛满热气腾腾炒菜的盘子一个个从厨房往餐厅送，夏至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两个盘，谷雨诧异：“这么快？”</p>

“嗯，泡一下就行了。”</p>

谷雨看着夏至的后背有些纳闷，怎么看起来心情这么不好？每次从老街回来的时候不是都很开心的吗？</p>

夏至放下两个盘子，转身就看到谷雨好奇的眼神，讪笑：“雨下得很大，老树的花都掉了，有点担心而已。”</p>

“是吗？”谷雨当然不信夏至会因为这样的事担心，但是他不想说自己也不能追着问，只好转身继续端菜去了。</p>

夏至打开碗柜拿出两幅碗筷摆在桌子两边，从另一边端过电饭煲，盛了两碗饭，坐在靠窗的一边，等谷雨走出来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在桌上，解下围裙洗了手也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p>

夏家的饭桌很安静，因为夏天在夏至小的时候是不许人在饭桌上说话的，就算家里气氛平常很欢快，夏天也会陪着夏至胡闹，但是规矩终究还是规矩，所以自从夏天去世之后，夏至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吃饭的时候，都是沉默的。</p>

有的时候谷雨会抬头看自己这个儿子，他不笑不说话的脸，会有一种沉默的肃穆，那是一种很迷人的姿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大学都两年了，他还没有找个女朋友。</p>

这个是让谷雨很头疼，她觉得现在的社会，年轻人应该在大好时光里感受年轻的快乐，否则像自己一样走进社会开始为生计发愁的时候就只能随便找个靠谱的人嫁了，虽然还是很幸福，但是终于还是不知道恋爱的感觉什么的。</p>

然而隐约地和夏至说了几次，都被他开玩笑搪塞过去了，只好就此不论。</p>

就这么沉默着吃完了一顿饭，夏至收拾了碗筷进了厨房洗碗，谷雨开始把夏至被雨淋湿的衣服和鞋子放进盆里用洗衣粉泡起来，因为这里的空气并不是很好，恐怕雨水里就夹着天上的污染物，所以要好好洗一下。</p>

两个人的家里，就这么平淡地过完了半天，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云散开的时候，夕阳正好照在夏至卧室的墙上，美丽得像一片梦境在抖动。</p>

夏至躺在床上看着墙壁上的光影，不知道在想什么。</p>

谷雨从门口走过，正好见到夏至的这个样子，吓了一跳，以前夏至在家的时候不是出去逛就是在家里看书打游戏的，什么时候有过现在这个样子？</p>

仔细想想心底便有了一点期待，莫非我家夏至... ...</p>

终于思春了？</p>

三</p>

夏至倒是没想到，第二次见到小满是在这里。</p>

临近老街的新城区住着的，大多是生活改善之后从老街搬出来的人们，而老街的老房子久盼拆迁十年未果之后，也开始陆陆续续租给了进城务工的乡下人和外乡人，当然也有像小满这样因为图便宜住在老街的外住高中生。</p>

老街和新街交接的地方是下岗小贩们聚集的地方，每天早晚，都会有很多卖蔬菜水果和熟食的小贩聚集在那段废弃的建筑工地旁边，城管从来没有管过，老街和新城区的人们都会踏着朝霞和夕阳来这里买菜，各的所需。</p>

有的时候夏至也会帮谷雨来这里买东西。</p>

正好这天以前的狐朋狗友没有来呼朋引伴，网上的鸡毛蒜皮也没有点推陈出新，百无聊赖的时候夏至披上件衣服就出了门，来这边转转。</p>

虽然地上满是掉落发烂的菜叶水果，甚至前几天的积水还在破旧马路损坏的低洼处积存，漂浮着汽油的彩色和打碎的鸡蛋，空气里挥不去的有一种腐烂的气息，然而夏至并不在乎。</p>

也可以说每一个记得老街生活的人，都不会在意这些东西，旧时的老街上，很多时候会有甚至比这些气味还要严重的味道漂浮，就算如今的生活安逸平淡，也从未有人忘记当初的那段时光。</p>

夏至看到小满的地方，就是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p>

这个时候小满正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围着污迹斑斑的围裙，跟在一对中年夫妇的身后忙活在果菜间。</p>

中年夫妇夏至是认识的，同样是老街的老街坊中的一户，有一个儿子在外面工作，倒是没听说他们家还有其他人。</p>

夏至慢慢踱步到菜摊前，男人抬眼见是他，吊了一个眼神，低下头又向旁边瞟了一眼，满脸的不耐和厌恶。</p>

夏至见怪不怪，倒是小满看到夏至来了还在想要不要打个招呼什么的时候，就看到女人也是同样的表情，满脸鄙夷的看夏至，心底便生出疑惑来。</p>

夏至抬头就看见小满一如既往掩饰不了内心的小脸上带着疑惑在打量自己和中年夫妇之间的古怪气氛，好笑起来，放下手里的白菜冲她轻轻笑了一下，转身走了。</p>

小满的视线跟着夏至过去，发现很多人都用同样奇怪的眼神看他，心里越来越好奇，这个时候男人的声音想起来：“小满，愣着干嘛呢？来算账了！”</p>

小满吃了一吓，慌忙接过男人手里的塑料袋，开始给客人算账，送走了客人，她把钱理好放在钱袋里，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三叔，刚才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你那么看他？”</p>

男人虎着一张脸：“问那么多干什么？”</p>

说完便转身去照顾菜摊了。</p>

小满嘟着嘴轻声抱怨了两句，但是素来知道自己这个三叔脾气不好，所以也就没有去触他的霉头，倒是三婶拉过她小声跟她说：“老街的人都知道，那个孩子差不离的，不是有毛病就是人品不好，以后看见他得绕着走知道吗？”</p>

“诶？有毛病？没看出来啊？”</p>

“他爸死的时候他连哭都没哭，自己一个人站在家门口笑，这种人不是有毛病是什么？他爸活着的时候对他那么好，真是... ...”</p>

三婶说着也走开了，只剩下小满很纠结地想：没看出来他是这种人啊？</p>

“想什么呢！收摊了！”</p>

小满醒过神来：“哎！知道了！”</p>

夏至走得很慢，走得很稳，就像夕阳的落下一样，带着优雅和飘渺，显得自然而闲适，但是慢慢地，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尽头，有一种恍惚的错觉。</p>

夏至看着面前的家门，突然不想进去，思忖了些许，楼道里的阳光很快就消失了，夏至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刚走了两步，门却开了。</p>

谷雨从里面走出来。</p>

夏至回头：“妈，出去啊？”</p>

“干嘛去？不回家吗？”</p>

“嗯... ...想想回去也没什么事干，就像再走走。”</p>

“哦... ...”谷雨出来，把门关上走到夏至身边：“那陪我去超市一趟吧，顺便看看你想买点什么？”</p>

夏至走在谷雨身边除了楼道，轻笑：“我有什么想买的？什么都不缺。”</p>

“那就买点想吃的？”</p>

夏至摇摇头：“咱家不是那么富裕的人家，还是能省就省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倒是你呀，妈，你还这么年轻，别整天就是工作了，赚钱了什么的，不如给我找个后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