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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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瑜城里雪下的不大，寒意却渗骨，远见高山素顶，垂眼小院里亦是一番素雅苍白，怜音一如既往静立露台外，沉沉望着那间又将近大半年没有人住的屋子。</p>

不知不觉，那场惨事竟然已经过了一年，随着两场冬雪，鲜血已将冷透。</p>

想来也是唏嘘。</p>

仙门到底也在人间存在了数千年，以血肉之躯对抗一切有危于凡人的险难，曾也算是凡间至高的信仰——却才过了一年，坊间连茶余饭后都少有谈论了。</p>

这半年，百里云也不在沧海阁。</p>

巽天所在距东瑜不远，在城中向南看，便可瞧见那座山的绝岭。</p>

昔时因为山门与东瑜相邻，怜音时常会在空闲时下山来城中闲逛，漫无目的也没什么乐子，仿佛只是想避开山门里的清冷。</p>

这却是同宫云归成亲之后的事。</p>

也有一年这样的冬季，雪下的比现在大，也比这会儿冷，怜音摸了个清早也没同宫云归打招呼便独自下了山。</p>

当时时辰尚早，天又冷，城里没多少行人，大部分店铺也还关着，似乎比山门还清冷。</p>

怜音独身一人在街路上溜达，不觉冷也不知乏似的绕了大半座城。</p>

东瑜城南便是商水码头，开工的很早通常也比较热闹，怜音本来也不属于喜欢热闹的人，但每次来东瑜，总会想去码头看一看，有时，哪怕只是滚滚江水、人来人往，她也能瞧上半天。</p>

那时，君寒已经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凡妖凡人听见这个名字无不胆寒，唯独怜音每每思及他，心里唯有暖流裹着酸楚，即使这个人早已远去天边，她却仍是斩不断对他的缕缕思恋。</p>

那日岸边泊了一条战船，外观漆作了黑色，在一众商船堆里很是扎眼。</p>

怜音远远瞥了一眼，见那里人聚的太多，便背向往人少的地方钻。</p>

在码头的边缘确实有那么一处清静又宽敞的地方，也没有大船遮掩视线，正可以一览江水壮阔。</p>

此地昔年和君寒来过几次。</p>

怜音渐渐远离了人群，终于在嘈杂里觅得了一分清静。</p>

大远跑了一个士兵过来，往这处清静地划了一分杀伐，怜音的视线不自觉跟了他一段，却蓦然瞥见一抹黑影临河而立。</p>

那士兵便靠近那个人影，拱手报告了些什么那人听罢便微微颔首。</p>

那人一身幽玄轻甲，一头银发晃眼灼目，一眼就把怜音看愣在原地。</p>

那个士兵报了消息便匆匆离去，君寒亦在此时回过眼来，瞧见怜音似也惊了一下，却只是眼神稍稍一晃，仍淀得满脸沉霜。</p>

怜音登时如临大敌、跟见了恶鬼似的转身便跑，心里七上八下、跌宕起伏的，顿时像被人拿钟罩头轰了一般，全身心只想从他视线中逃开。</p>

惊慌错乱间，她依稀听见君寒唤了她一声……</p>

多年来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却只一眼就被打乱了，原来不管过多久，她始终无法忘却的只有君寒。</p>

即使到了现在，怜音有时也还在想，假如当年她可以把君寒带离中原，或许也就不至于落成如今这般局面。</p>

有一次，怜音也的确跟君寒提过这事。</p>

那时两人一如往常在书阁里抄书。</p>

怜音的书通常也是君寒抄。</p>

于是她就在一边给君寒研墨，顺便打量他偶尔温顺专注、惹人喜爱的模样。</p>

君寒对周遭的事物情况总是十分敏感，怜音总是还没能看多久，就被他发现了。</p>

君寒笑着挪了一眼来瞥她，“看什么？”</p>

他一问，怜音便挪开眼去，将砚台推近他面前，就杵着腮发呆。</p>

君寒虽然不说，怜音却知道他每夜下山陪那些妖折腾，转天总能带回一身伤来。</p>

有时即使不去鬼市，他也会在岭深处找些妖兽练手，为了恢复灵力可谓无所不尽其极。</p>

“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吧？”怜音伏在桌上，抬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发现她问出这句时，君寒的神情似乎稍稍变了一下。</p>

“嗯……”君寒手里的笔一顿，似乎有什么想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开口。</p>

怜音轻轻抚住他压卷的左手，话在心头琢磨了一番，才道：“不管你怎样，我都会陪着你。”</p>

君寒或许天生便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他才听怜音这么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暖意汩汩，却淌进了无底寒渊，一瞬便成了幻想似的镜花水月，一触即破。</p>

君寒停笔一叹，极其少有的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可这世间还容不下我。”</p>

凡人有多痛恨妖，便有多痛恨半灵，反之，妖族有多鄙夷凡人，亦有多鄙夷半灵。</p>

君寒却比那些寻常的半灵还要更惨，因为他父亲是北山君。</p>

时至今日，若非巽天掌门有愧于他母亲而不得不留他一命的话，他恐怕早连魂都没了。</p>

怜音沉默了片刻，倚上他的肩头，低哑道：“如果中原仙门容不下你，就不待在中原，北境也好，西域也罢，不管多远，我都陪你走……你现在这样，太危险了……”</p>

即使是极北之境，那些北山君的追随者也不可能容得下君寒这样的存在——谁让他娘就是让北山君身败名裂、神魂俱灭的那个红颜祸水。</p>

君寒轻轻抚着她的脸，脸上早已没有半分期愿，只是深沉又无望，“怜音，你不明白……”</p>

此世待他的残忍并不会因他的妥协而仁慈。</p>

“我不能让你陷入跟我一样的绝境。”</p>

怜音不说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