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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想起瞎眼张,问:“师父,你这么厉害,那个瞎眼张还能看出来?”</p>

梁鹤乘说:“那人从小在宝贝堆儿里泡大的,再加上天分,三言两语说不清。”本来点到为止,可又八卦一句,“特殊时期他家被收拾惨了,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估计看透不少,也被折磨得没了好胜心。”</p>

纪慎语想,这对冤家一个遭斗,一个得绝症,应该成知己啊。</p>

他实在是想多了,不仅想多,简直是想反了。</p>

一场秋雨一场寒,又两天,丁汉白以天气降温为由,请假在家……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子挑战张寅的底线,对方也乐意忍,等着攒够名头端他的饭碗。</p>

机器房太冷,他抱着那块白玉去书房,净手静心,要着手雕玉兰花插。先铺一层厚毡布,妥当搁好白玉,拿捏准尺寸就能画形了。</p>

丁汉白耳聪目明,蘸墨两撇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轻悄悄的,不知道是谁家小贼。</p>

门稍开一缝儿,可那琥珀颜色的眼睛太好认,小贼自己却懵然不知已经暴露,后退又要离开。丁汉白低头看玉,声却拔高:“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走。”</p>

纪慎语脚步顿住,只好硬着头皮进去。</p>

他之所以不愿与别人共处一室,主要是怕暴露自己做什么。做什么?他拿着几盒颜料,要找宣纸调色,玉年头久了受沁发黄、发褐,他调好是为了做玉童子用。</p>

走到桌旁,他讷讷开口:“师哥,勾线呢。”</p>

丁汉白不抬眼,闻见颜料味儿问:“画画?”</p>

纪慎语“嗯”一声,动静和脚步一样轻。绕到桌后,搬椅子坐在旁边,铺纸调色,勾一点明黄,勾一点棕褐,仔细摸索比例。</p>

形已画好,丁汉白问:“听说你选了青玉,准备刻什么?”</p>

纪慎语回答:“玉薰炉,三足,双蝶耳活环。”</p>

丁汉白终于抬眼瞧他:“难度可不小。”</p>

他调试半晌也没兑出满意的色来,把笔一搁欣赏起旁人。这块白玉也被切成两半,他记得一个要做明式,一个要做清式,讨教问:“师哥,明和清的玉雕花插区别大吗?”</p>

丁汉白寥寥几字:“发于明代。”</p>

四个字而已,但纪慎语立即懂了。发于明代,那刚有时必然较简洁粗犷,经过一代发展后就会稍稍复杂多样,而明至清又不算太过久远,因此器型方面不会发生较大改变。</p>

他欣赏够了,继续调色。</p>

这回轮到丁汉白侧目,看着那一纸黄褐色斑点直犯恶心:“你这瞎搞什么?”</p>

纪慎语心虚道:“我调色画……画枇杷树。”</p>

丁汉白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夺下笔洗净,笔尖点进颜料盒,三黄一褐,涂匀后显出饱满的枇杷色。“画吧。”他说,“倒是还没见过你单纯画画。”</p>

纪慎语自己逼自己上梁山,只好认真画。</p>

他扭脸看敞开的窗,四方之间露着院里的树,灵感乍现,随意勾出轮廓结构。停不住了,一笔接连一笔,树苍、叶茂、果黄,渲染出萧瑟的天,他伏在桌上,渐渐完成一幅设色分明的枇杷树。</p>

丁汉白停刀注目,看画,看纪慎语抿紧的唇,看一撇一捺写下的字。</p>

荼蘼送香</p>

枇杷映黄</p>

园池偷换春光</p>

鸠鸣在桑</p>

莺啼近窗</p>

行人远去他乡</p>

正离愁断肠</p>

小院、浅池、鸟叫,从扬州来到这儿是远去他乡,倒全部贴切符合,可丁汉白不高兴,什么叫离愁断肠?他向来不高兴就要寻衅滋事儿,就要教训,问:“好吃好喝的,还有我疼你,你断哪门子肠?”</p>

纪慎语并无他意,却小声:“你哪儿疼我了。”</p>

丁汉白憋了半天,请吃炸酱面、带着逛街、受伤抱来抱去……他懒得一一列举,冷冷丢下句难听话:“白眼狼,打今儿起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p>

纪慎语明晃晃地笑:“姥姥和舅舅关你什么事儿,你不是大哥吗?”他装傻到位,凑过去服软,帮对方清理掉下的玉屑。</p>

丁汉白冷眼看他,他再巴巴地夸一句,这白玉未经雕琢就觉得好看。不知道夸玉还是夸人,但他知道丁汉白冷眼一热。</p>

外面一阵秋风,街上甚至有落叶了,市博物馆周围的绿化一向到位,枝叶仍然坚挺。梁鹤乘去理了发,很精神地排队入场,要看看官方纳新。</p>

小步转悠,见一描金六棱水盂,东西不稀罕,展柜前戴墨镜的人才稀罕。</p>

为了保护文物,博物馆的光线不能太亮,那还戴墨镜,多有病啊。梁鹤乘过去,自言自语:“松石绿釉底,颜色有点俗气。”</p>

旁人头也不扭,叫板:“矾红彩内壁,粉彩外壁,红配绿狗臭屁,适合你。”</p>

两个老头转脸对上,皮笑肉不笑,看不顺眼却不分开,黏着继续逛。一路抬杠一路呛呛,惹得工作人员都看他们。</p>

又入一馆,张斯年说:“听说你病了,干不动了吧?”</p>

梁鹤乘答:“干不动,这不成天闲逛么。”</p>

张斯年讥笑:“早说你这行当没前途,遇上灾病就只能打住。不像我,但凡一只眼能看见就不妨碍,要不你拜我为师,改行得了。”</p>

梁鹤乘感觉打嘴仗没劲,还是宣战有意思,说:“我收了个徒弟。”见对方惊讶,补充,“我倒下,你就以为自己成老大了?我那徒弟天赋异禀,聪明非常,重点是他才十七,熬死你。”</p>

张斯年还是笑:“熬死我?我先熬死你。”并肩步出博物馆大门,宽敞亮堂,“你个六指儿的怪物都能收徒弟,我不能?我那徒弟才是天资非凡,你徒弟做的东西别想逃过他的法眼。”</p>

梁鹤乘高声:“好!那就试试!”</p>

这俩老梆子结下约定,他们是一矛一盾,分不出谁强谁弱,左右也老了,那就让徒弟顶上。看看是你的手厉害,还是我的眼明亮。</p>

丁汉白和纪慎语全然不知,还正凑一处赏画。丁汉白不要脸,人家的画,人家的字,他掏出印章就盖,惹得纪慎语骂他,骂完不再搭理,继续调黄黄褐褐的斑点。</p>

“哎,你们扬州人写诗怎么吞句子?”</p>

丁汉白一早发现,此时才提,等纪慎语偏头看来,他拿笔补在“园池偷换春光”后头——正人间昼长。</p>

视线相撞,两脸一红,全他妈忘了如今是秋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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