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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彦坐在屋里缓神,心跳声贴着耳朵和太阳穴响。</p>

他很久没回来过了,还好房间很小,推门进来就是床桌椅,一眼就能看个完全,叫他不至于显出局促的陌生。</p>

冬日里,它能成为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处,给他安置一盆炭火。但现在,他有了夜夜叨扰陈嘉沐的特权,这地方就显得愈发破烂烦人。</p>

特别是,这里还有一位他非常讨厌的人。</p>

这人还是他拖回来的。</p>

拖陈清煜和拖其他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光是他身上的一件衣服,就不知比方彦杀过的那些太监好多少倍。一整件衣服没一处瑕疵似的,都是针线细细勾了,织出来异常的柔软,就算被血浸了,真擦在地上作为垫起身体的部件,依然是非常光滑的。</p>

别人的衣服,染上血是锈味的一整块破布,陈清煜的衣服,沾了血能从衣料下边凸显出金线银线交织的高贵。</p>

方彦心里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p>

他甚至想给陈清煜含个防腐的玉珠,叫他别这样持续地流出血液。</p>

方彦绕过地上的血迹,去把窗门关得严严实实,用木板挡住了,一点光一丝风都透不进来。</p>

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密闭的盒子。</p>

盒子内的空气仿佛是一种透明带着血味霉味的胶质,呼气和吸气都有了阻碍。</p>

地上倒着的人抽搐了一下,好像醒来了,肩膀抽动。</p>

方彦看看门口,又看看那软成一摊烂泥的人,开口道:“你不会真死了吧。”</p>

地上的人发出濒死一样的呼吸声,像是肺里的气接连不断地漏出来似的。好在他还能说出点不算连贯的话:“真可惜……还没……”</p>

陈清煜感觉自己的气管里还有残留的血,说话时那一点血液就被搅动得翻起来,吐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p>

方彦看他,就如同在看一条被鱼叉穿破身体抛上陆地来的鱼。</p>

他走到他身边,用手拨弄一下他的头,凌乱的头发底下是汩汩流动的血液,方彦沾了一手黏糊糊半凝结的血:“别死在我这。”</p>

陈清煜把嘴里含着的血吐了,一部分溅到方彦手腕上,更多的是顺着他自己的头发流下去。</p>

吐出一口血,他身上好像就轻快爽利一些。</p>

陈清煜的身体非常柔软地堆着,除了被拖进来后再没变化的一条腿,剩下的部分全都紧紧地贴住不够平滑的地面:“我总不会是第一个死在你这儿的人。”</p>

方彦笑了一声:“的确。你不是第一个,但却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我已经许久没回这里了。”</p>

陈清煜欲言又止地啧了声。</p>

他看着方彦藏在黑暗之中的影子,那影子一样的人摸索着点起一根蜡烛来。</p>

烛光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亮。</p>

方彦将烛台移到陈清煜脸边,稍微一倾斜,蜡油就滴在他眼皮上。把他的脸照得仿若白蜡光亮,和身体分开的一种亮。</p>

乌黑的头发黏连在一起,看不清血的颜色,只能闻到血的味道,海草一样把他的脸遮得半个严实,露出的一只眼睛,睫毛成簇,眼珠翠绿,瞳孔如针尖一般缩起来。</p>

他被光亮惊着了,一眨眼就流下泪来。</p>

方彦突然有点兴趣了:“一直让你盯着光看的话,你会瞎吗?”</p>

陈清煜从口鼻中发出哼声,干脆闭上眼了。</p>

方彦却接着问道:“他怎么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p>

陈清煜还是不言语。</p>

陈渡有着非常骇人的施虐欲,他不信方彦不知道,他被陈渡的侍卫折磨捶打时,方彦就一脸冷漠地站在旁边,嘴唇一张一合,只有一个“忍”字。</p>

现在直白地问出来,也只不过是趁这个机会羞辱他一下而已。陈清煜装作听不见。</p>

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但烛光是热的,发红,像隔着他紧闭的眼皮投射进一轮太阳一样。他盯着那红热的太阳,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腿。</p>

还是不行,它到底已经不是一条连接着躯干长出来的枝杈,充其量是个寄生物。</p>

他的腿痉挛起来。</p>

方彦在软靴连续碰地的声音中展出一个笑容:“真可怜。”</p>

“陈渡怎么突然看上你了?他喜欢的儿子死得差不多了,所以想让你继位?那他的眼光也太差了一点。”</p>

陈清煜恨不得把耳朵堵住。他身边好像飞着只苍蝇,嗡嗡声音不绝于耳,随时准备在他身上产卵一样恶心。</p>

他说:“别装傻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这样让人想吐”</p>

方彦就收了笑容,板起脸来。</p>

“你说,他怎么突然想到要你回北地呢?”</p>

“你亲娘把你托付给他的时候,应该没想过你会被养成个残疾,更没想过她的第二个王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p>

“真可惜,高勒把自己的一生都压在你身上,我还以为你真能杀光所有兄弟登基呢。当然,其实剩几个也不要紧 ,反正陈渡也剩了几个在朝中搅混水的。”</p>

“你爹还活着吗?”</p>

陈清煜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活着。”</p>

活着,而且还正是王座上的那一位,他要被像质子一样送回母国去,去给他的亲爹看。</p>

盘桓在北麓边境的国家,覆灭过又重生过。把他送回去,就像清扫一块本来就不属于柳国的垃圾。</p>

方彦站起来,把烛台戳在桌面上,回头去看陈清煜。</p>

他自己把头发捋到脸颊两侧去,露出完整的染血的一张脸,然而发丝还是粘在一起的一团,只不过并不遮挡他的脸和视线。</p>

看上去像个乞丐。</p>

如果他的衣服上的孔雀羽花纹没有在烛光底下熠熠闪亮,那他就与乞丐无异了。</p>

这乞丐开口说话了,他说:“陈渡的儿子,这一辈人,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未来。”</p>

方彦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你知道他每日泡在移星殿做什么吗?”</p>

“柳国的皇帝,能预见任何天灾人祸,但预见不了取代他的人。连姓氏都看不清。”</p>

“他最讨厌不姓陈的人,好像全朝上下都是他的敌人,都在虎视眈眈地觊觎他的皇位。”</p>

“陈渡,他太相信预知了。然而人的生命本来就不是确定的。他越相信,越沉迷,越觉得自己绝不会错。”</p>

“明明是掐死在萌芽里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呢,逃避了一辈子,提防了一辈子,到底没有防住。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没有缝隙的城墙和绝对的防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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