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杀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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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p>

王留本就微弱的声音, 在雷雨夜里显得愈发微弱。他年少稚嫩的脸上布满层层冷汗, 僵硬的脸颊一点点地变得扭曲。</p>

“钱恒的魂魄……明明……”</p>

室内漂浮着浓郁的檀香味，几乎要将新鲜的血腥味都掩盖。在厚重的檀香之中，有一缕似有似无的古怪香气；它忽而缥缈清雅, 忽而散发出黏腻的腥气。</p>

这样特别的香味, 谢蕴昭还没进门就嗅到了。</p>

她在妖仆身上嗅到了引魂香，也在王留身上嗅到了引魂香。</p>

更重要的是……她还在这个年轻却恶毒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缕残破的幽魂。</p>

因此她杀了妖仆。毫不犹豫。</p>

现在轮到王留了。</p>

她蹲在少年面前，用属于钱恒的面容, 仔细端详着他的脸。</p>

“你生来就是贵人, 而且是贵人中的贵人。”谢蕴昭缓缓说，“即便没有灵根, 你也能锦衣玉食一生。而我……我只有灵根, 这是我想出人头地的全部希望，是我全家的希望。”</p>

她横着剑, 抵上王留的脖颈。</p>

苍白的闪电亮起, 照出那一丝细细的血痕。</p>

“王留，你为什么要连这点东西都夺走？为什么杀了我，还要连累我无辜的父母？”</p>

她微微倾身，仔细看着少年眼中的神色。那双眼睛里有惊恐、有怨恨、有绝望的挣扎, 但——也只有这些了。</p>

“我不是……”王留的嘴一动一动，眼珠子一圈圈地转，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对, 我不是故意的……”</p>

显然，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求饶，而不是徒劳地挣扎或呼救。</p>

谢蕴昭冷冷地看着他，缓缓道：“不是……故意的？”</p>

王留在拼命地喘气：“是的，我……都是他的错，是妖仆，他自作主张，我……我不知情……”</p>

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襟，很快也打湿了他的拂尘。他将所向往的仙人的生活幻化为身上精细华贵的道袍和拂尘，假如拿去卖了换钱，足够让钱恒这样的平民……生活几年？一定是好几年的。</p>

毕竟是世家中的世家，贵人中的贵人。</p>

谢蕴昭几乎要笑起来：“你不知情？”</p>

“我真的……我知道后，也十分愧疚，真的……”</p>

假如王留不是自己喝下了秘药，他的眼珠子想必还能转得更灵活些，而不是像现在——像坏了的水车，还想拼命从干涸的河床里舀起水。</p>

“你很愧疚？”谢蕴昭慢慢挑起眉毛。</p>

王留的喉头动了动。他本能地想咽口水，却被脖子上的刺痛吓得不敢动。</p>

“是的，我很愧疚！”他睁大眼睛，像一只迷途的年轻羊羔，卖力地摆弄着自己的纯洁无辜，拼命祈求屠夫会生出甜蜜的怜悯和关怀。</p>

或者说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要更加恰当。</p>

谢蕴昭为这个想法笑了一笑，却因而给了王留错觉。</p>

他的眼里迸射出绝境逢生的光，一时竟然连嘴皮子都利索起来：“自从知道真相，我日日夜夜都在忏悔！我……”</p>

紧紧贴在少年脖子上的剑刃，略松了一松。</p>

谢蕴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王留的脸颊。她带着几分具备迷惑性的散漫，问：“既然如此……冤有头债有主，你告诉我，你是从谁那里知道能挖别人的灵根的？”</p>

华丽的道袍下，少年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如果是往常，他的大脑或许会提醒他事有不对，但在恐惧的主导下，他满心里只有对求生的渴望；哪怕是一丝缥缈的生还希望，他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p>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了。</p>

“是蝴蝶玉简！”</p>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词喊了出来。</p>

王留使劲地眨了一下眼，将两道沉重的汗珠眨了下去，哑声说：“里面记载了‘他山之玉’的秘术……就是可以掠夺别人的灵根的法术！还有好多，是谢家，都是谢家的错，那些都是大人做的事，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是……是妖仆告诉我其中的内容，也是他非要去看蝴蝶玉简，是他出的主意！钱恒，钱恒，我只是个凡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十四岁，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我做什么……”</p>

谢蕴昭盯着她。</p>

她带着几分奇怪，又有几分了然，感叹说：“高高在上的世家子面临死亡时，原来也和我这个庶民没有两样啊。一样惊慌，一样手足无措……也一样绝望。你感到绝望吗？王留，我死的时候，我父母死的时候，也同样地绝望。”</p>

王留睁着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只能僵硬地、不自觉谄媚地露出一个笑，表示自己的赞同和附和。</p>

他绞尽脑汁，想为这悲剧找一个完美的加害人。很快，他那被痛苦、昏沉、恐惧占满的大脑中，闪现了一个名字。</p>

“王玄！”他低声说，“那块蝴蝶玉简是我的妖仆从王玄那里偷来的！”</p>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事实是，王留向来看王玄那个外室生的杂种不顺眼，总是逮到机会就让妖仆找他麻烦。上个月王玄回家拜见父亲，身上带着那块蝴蝶玉简，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p>

王玄就让妖仆去偷了来。他的妖仆有上古血脉，天赋神通是隐匿，因而顺利将王玄随身携带的蝴蝶玉简偷了过来。</p>

里面的内容，也是王留要看的。</p>

掠夺灵根，也是王留要做的。</p>

但他怎能承认呢？</p>

他是必然不能承认的。</p>

无论是他自小受到的教育，还是他天生的性格，都让他早早懂得一件事：身为世家子，只需要表面光风霁月、干净清白，就能前路畅通无阻。所有阴私、肮脏的手段，只要没人知道，或者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就相当于没有发生。</p>

只要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他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p>

于是他努力地将责任推给王玄，甚至在心里恶毒地祈祷：让钱恒化为的厉鬼去找王玄！最好杀了他，这便是转祸为福了！</p>

然而，冰冷的剑锋贴上了他的脸颊。</p>

王留僵在原地，眼珠不停震颤，盯着“钱恒”。</p>

他听见对方问：“把蝴蝶玉简给我。”</p>

“我，”王留的喉头总算能自由而恐惧地滚动，“不在我这儿，王玄发现玉简不在，就拿回去了……”</p>

对方用冰冷的剑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仿佛自言自语：“那还要你活着干什么呢？灵魂被抽出来多痛苦啊，我就把你的灵魂也拉出来吧。”</p>

王留顿时抖如筛糠。</p>

“不……”</p>

——“妄想。”</p>

一声冷哼。</p>

一抹亮光。</p>

闪电惨白的光芒被灿烂的光明所淹没。</p>

一道太阳般灿烂的剑光劈开房门，直直奔谢蕴昭而去！</p>

“——天阳一式，百邪避退。”</p>

一言出，道法生。剑气化光，灼灼四方。</p>

谢蕴昭手里的火红长剑早已悄然收敛光芒，如同凡兵。她招架一击，顺势后退，落在靠窗的墙边。</p>

窗棂就在她身旁，而窗外就是闪电。大雨拼命敲击着窗；她看了一眼窗外。</p>

当闪电和雷鸣再度同时降临时，窗框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p>

轰隆——</p>

窗户连着墙，整个朝外倾倒，落在雷霆奔鸣的雨水中。</p>

刹那之间，飘摇风雨吹来，将谢蕴昭笼罩在夜雨雷霆中，也冲向了对面的人，将那一身光亮的盔甲打湿一些。</p>

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对面，手中的长剑亮着耀眼的白光。那纵横的剑气，与刺破门墙的力量一模一样。</p>

谢蕴昭眯了眯眼。</p>

房屋中间，王留仰面坐倒在地。他身上秘药的药效差不多过去了，吸收灵魂带来的痛苦重新刻入骨髓；但在此时的他的感觉中，这痛苦都像是生命的希望。</p>

就像那身披盔甲、手执长剑的野种，此刻也成了他的希望一样。</p>

“王玄！”他终于发出了今夜第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王玄救我！他要杀我！他已经杀了阿土——救命啊！”</p>

年轻的将领正是王玄。</p>

平京城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被骂成“野种”的顶尖世家嫡枝的私生子，和光境《点星榜》第七名。</p>

同时，他也是出了名的……谢九郎的心腹。</p>

谢蕴昭平静地想，很好，这就都连上了。王玄带着蝴蝶玉简，玉简里记载的是谢家的隐私罪恶。掠夺灵根的事情，果然与谢九脱不开关系。而且，王留得到玉简，果真是偷盗成功？王玄真的不是故意让他得手吗？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诱惑世家子主动掠夺凡人的秘诀。</p>

王玄没有去看地上那形容可笑的异母弟弟，他的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厌恶。</p>

然而他依旧上前一步，将王留护在身后，并提起了剑。</p>

剑尖指向谢蕴昭。</p>

那光亮而坚硬的头盔下，是一张年轻却坚毅的俊朗面容。和王留不同，他的脸上写满了赤诚和无谓。</p>

“不论阁下是谁，都请退出王氏府邸。”他朗声说，“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p>

谢蕴昭看了一眼那散发着温暖白光的长剑。</p>

她知道，王玄是剑修。所谓剑修，就是剑意如人，不可遮掩。</p>

王玄的剑意明亮率真、执著无惧，因此他本人也是明亮率真、执著无惧的人。</p>

“天阳剑，《百兵谱》排名第三十六的名剑。”谢蕴昭说，“这样一把剑，却要维护为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之人，实在叫人扼腕。”</p>

王玄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这通常是一个代表愧疚的本能反应，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仍坚定不改，挡在王留身前的姿态也坚定不改。</p>

他说：“阁下请回。”</p>

他背后的王留自以为得了保护伞，便大声颐指气使：“什么‘请回’！王玄，杀了他，杀了这个装神弄鬼的混账！”</p>

他现在倒是回过神了，知道来的不是钱恒的鬼魂，而是另有其人。</p>

谢蕴昭没理他。</p>

王玄也没理他。</p>

谢蕴昭只看着王玄，问：“蝴蝶玉简在哪儿？”</p>

王玄不为所动，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不曾表露：“阁下请回。”</p>

“蝴蝶玉简现在不在你手上，是不是？”</p>

“阁下请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