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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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卿逃出酆狱一月余, 镐京接连发出四道格杀勿论的王命。凤岐请旨格去国师头衔，交还玄金杖。</p>

探骊宫如今既是众矢之的，却又如沸腾前的水面般弥漫着异样的平静。</p>

谢戟端着饭菜走到凤岐房门口，余光瞥见门前散落的猩红花瓣，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他推开房门，里面窗户紧闭, 遮着厚窗帘, 黑漆漆一片。谢戟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便关严了门，点亮桌上的蜡烛。</p>

昏黄的灯光中映出了屋内的狼藉, 一瞬间谢戟仿佛回到了邯郸赵谋大夫府邸的小楼，只不过那时是凤岐走进去把琼琚带了出来，而现在却是昔日的引导者躲在这里。</p>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谢戟循着香味的浓淡, 在屏风后面找到了人。屏风上挂着一条腰带，凤岐宽衣解带倚着屏风卧在赤霄花中间, 银白的长发蜿蜒埋入地上的花瓣中, 昔日神采奕奕的凤目半张半合。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致的翠玉嘴细柄烟杆, 时不时吞吐一两口云雾。</p>

“师父……又毒发了吗？”</p>

凤岐并不抬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烟杆子的翠玉嘴, 仿佛那玩意儿能开花一般。</p>

“心口一直都疼，赤霄花吸食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疼？”这时他抬起了眼帘, 凤眸惊艳一瞥，目中却无精打采。</p>

“赤霄花只能缓解毒发的疼痛，不能缓解……你的那种心痛。”谢戟蹲下身，把饭菜托盘放在一旁，轻轻握住凤岐举着烟杆子的手，“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韩要的儿子失手杀了魏图的儿子，在二人争夺……一颗夜明珠的时候。”</p>

“师父卸掉藏书阁的夜明珠时说是另有他用，便是这个用途么？”</p>

“如此韩魏两家结下了梁子，靖侯丰韫手中的三把利剑，其中两把已经自己打起来了。至于赵图，我听说，玄渊近日对他盯得很紧。”</p>

“师父的目的，并非拉拢赵图，而是要离间他和丰韫。”谢戟说道。</p>

凤岐扯出自己的手腕，手脚着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指着墙壁笑道：“小戟，你拿饭给阿蛮吃。”</p>

谢戟淡淡道：“师父，庆侯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服用过量赤霄花产生的幻影。”</p>

“阿蛮，你吃，你吃……”</p>

谢戟叹息道：“师父，现在靖国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您一手策划的啊。如今您却一点也不关心了么？”</p>

门外响起敲门声，道童喊道：“谢戟，王又派人来了，要问谢砚的事情。”</p>

谢戟道：“师父，我去了。”他心底叹气，这一回又免不了数个时辰的盘问。谢砚是他的孪生弟弟，却帮助陆长卿逃狱，而重伤的霍秀一醒过来就立刻上奏凤岐放谢砚进出酆狱之事。如今的形势，对凤岐相当不利。有些见风使舵的朝臣，已经开始指责国师一手遮天，所幸凤岐素来谨慎，就连留深问政时也不去干涉他任何决断，如此让那些朝臣们抓不到把柄。</p>

谢戟来到正厅，见了来人的架势，知道这一回打发不得了。</p>

为首官员不多寒暄，便看门见山道：“劳烦阁下随我到镐京复命。”</p>

谢戟心思玲珑，明白这并非问讯这么简单，恐怕是久久抓不到人，他们要拿他做人质，逼谢砚回来了。只是他明知如此，却又推拒不得。</p>

“劳烦大人了，在下收拾片刻，便随您上路……”他话音未落，就见小童推着轮椅进了正厅。</p>

自那一日被陆长卿绑在雪地里数个时辰，凤岐双腿受了冻，脚筋的旧伤恶化的厉害，从晕厥中苏醒后，就站不起来了。</p>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衣服穿得整齐，面上虽倦意明显，却没有方才房中那般萎靡。</p>

凤岐客客气气地与来使寒暄，末了却将事情推辞了去。打发走了来使，他眼中强打出的神采又黯淡下来。</p>

“师父，我去一趟也无妨的。陛下为人正直宽厚，就算要以我为质，也不会为难我的。”谢戟怕凤岐再惹得那些人非议，不禁说道。</p>

“让你做人质，还不叫为难么。”凤岐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微微笑了，“其实我有很多法子能把阿蛮抓回来，可是，我不想这么做。”</p>

“为师已被感情迷住了心窍，失去了公正之心。”凤岐断断续续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溅出，“我或许还会越来越坏，如果哪一天，你见我昏了头要断送这大周的天下时，你就先杀了我。”</p>

“师父！”</p>

“我不是在胡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疯子，他每天都对我说，是我害死了栖桐君，是我亏欠了阿蛮，他想逼死我，然后占据这副身体。”凤岐望着谢戟，“虽然我也想把身体交给他，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不能死。”</p>

凤岐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把帕子整齐地叠好，收了起来。</p>

“小戟，我心底很想见庆侯。”</p>

谢戟的心狠狠抽疼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红了，“师父你等着我，将来你把你的担子都交给我，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p>

凤岐笑了，“小戟，将来你长大了，什么都不要背负，和喜欢的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就是了。”</p>

如此又过三月，凤岐不问政事，独居于骊山东孤峰高阁上，日夜耽迷于赤霄花的幻象。此人生性坚忍，从未自甘堕落，然而一旦陷下去了，爆发出的毁灭性却让人生畏。</p>

其间留深曾亲自登上骊山东孤峰探望，正见他衣衫不整，嘴角含笑，痴痴迷迷的样子，不由得两眼坠泪。当年退犬戎，聚诸侯，强大而优雅，指挥自若的圣贤，如今却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疯汉。心中对他的那点责备因怜惜烟消云散，然而凤岐已是废人一个，却也无法再召他回朝问政了。</p>

直到此时，他方知这位从不动情的狡猾国师竟对陆长卿怀有足以将自身强大的心智摧毁殆尽的深情，细想起来，才体味出此人将陆长卿亲手压在酆狱的日子里，每时每刻是如何煎熬。</p>

留深回城后，恢复了凤岐的国师称号，归还玄金杖，并赐七宝华辇一架，照顾他不便的腿脚；提拔了早已看中的数名下臣，封以高官厚禄，留于左右问政。</p>

是日，时已薄暮，夕晖四野。</p>

凤岐穿着白色深衣，披了件深紫色缂丝道袍，倚坐在孤峰阁的阑干上。山风涌来，远远近近的松涛碧波起伏，白雾时聚时散，缭绕在雕廊画柱中，宛若仙境。</p>

凤岐手持玉嘴细烟杆，举手投足，云雾便在他的衣袂裾摆之间飘来聚散。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整个人也宛若即将随风而去一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