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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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娃音准的确有些问题。要不收，也没错。还是我跟黄主任的老婆说，人家才松了口的。娃还在实习期，将来还要转正，人家拿捏你的事多着呢。”</p>

谁知舅把鼓槌朝桌上一板说：“去他娘的蛋。唱不成戏了，我外甥女也不缺胳膊少腿，还种不了地了？放不了羊了？娃就是来，也是要凭本事吃饭。不看他谁的脸，不当他谁的下饭菜！”</p>

“好了好了，你胡三元这一辈子，就吃亏在铁壳嘴上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好。”</p>

“识相些？像你一样，给他老婆钩菊花背心？给那死婆娘在太阳地里揉肩捶腿？呸！看我不照那猪腿敲几棍。你现在开窍了，把戏演好了。可米兰，你另一个窍门，也开得太大了点，让人瞧不起，你知道吗？”舅的话，说得米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p>

米兰说：“管你咋说，我得演戏。我心里做事是有分寸的。感谢你给我敲戏没使坏。人家都说，你会把我的戏敲烂在台上的，可你没有。我知道，有人为这事，没少臭骂你。做人得有良心，我会记住你这个好的。啥也不说了，我就劝你赶快把检讨写了，都有个台阶下，啥事也就都没有了。”说完，米兰就走了。</p>

舅又拿起鼓槌在那里磨啊磨的，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p>

易青娥憋了好久，终于开口说：“舅，我干脆回去放羊算了。”</p>

“放羊？羊恁好放的？这里边没你的事。你该做啥还做啥。这都是大人的事，你就装作啥都不知道。”</p>

她也不知该说啥好了。</p>

房里就剩下了砂纸打磨鼓槌声，还有搓衣服声。</p>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彩香端了半盆饭，用脚把门帘一翘，兴冲冲地进来了。</p>

胡彩香说：“我专门熬的苞谷子南瓜绿豆汤。里边还炖了一点腊猪排。”她突然看见桌上放的卤猪蹄，气一下又不打一处来，把半盆饭嗵地蹾在条桌上说，“哦，有人都先把殷勤献上了？好嘛，你狗日胡三元，都快绑缚刑场，执行枪决了，还有骚货黏糊着。青娥，快把这脏猪蹄拿去喂狗了。”说着，胡彩香“呼啦”把牛皮纸里的猪蹄一下都推翻在地上了。</p>

舅连头也没抬一下，还打磨着他的鼓槌。</p>

易青娥也不敢抬头看谁一眼，就听胡彩香又乱倔乱骂起来：“你胡三元是活该！我还同情你呢。像你这号货，就该狠狠地批斗才对。应该拉到体育场，给头上把大流氓的高帽子戴起来，然后满街游着批，游着斗。”</p>

她舅终于忍不住了：“少批干。滚！”</p>

“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让谁滚呢？你让谁滚呢？”胡彩香说着，就抡起桌上的一摞剧本，照着她舅的头接二连三地痛打起来。她舅只来回闪躲着，也不抵挡，也不反抗。砸了一会儿，胡彩香自己又停下来，继续骂：“你活该遭批判。戏排得好，排得坏，与你腿事。你是主任？是副主任？业务股长？还是乐队队长？油里没你，盐里没你，也不知你逞的啥能，要得罪那么多人。你信不，你这臭毛病要是不改，总有一日，还要挨黑砖哩。你以为你能，你就是个挨了棍子不记打的蠢王八！”</p>

任胡彩香咋骂，她舅还就那一句话：“少批干。快滚你的！”</p>

越让滚，胡彩香越骂得厉害。最后，硬是没啥骂了，她才一甩门帘，气冲冲走了。</p>

自来剧团这些日子，易青娥倒是看出了点门道：胡彩香再发脾气，再骂舅，都是不怕的。反正恼了，骂了，打了，该干啥还干啥。</p>

胡彩香一走，舅就让盛饭。</p>

她给舅盛了一大洋瓷碗。舅吃完了，又加了半碗，嘴里还嘟哝说：“这个死疯婆娘，苞谷子南瓜汤还熬得这香的。”</p>

这天晚上，易青娥还是自己就去胡彩香家里睡了。不过半夜醒来后，咋都睡不着。觉得这剧团的确不是好待的。她想走，舅又不让。翻来覆去的，她才突然发现，胡彩香不在床上。大概到快天亮的时候，人还没回来。房里蚊子咬，加上昨晚的汤又喝得多，她就想起夜。</p>

易青娥摸摸索索地出门来，朝厕所走。可刚摸到她舅门口，就听里边有动静，好像是床板发出来的吱吱呀呀声。她静静听了听，还有个女的在悄悄说话呢。仔细听，是胡彩香的声音：“这会儿，你知道流猫尿了。没良心的货，你哪一次受整，不是我来安慰你。我都快成日本慰安妇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挨整！咋不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整死你……”</p>

好多年后，易青娥才慢慢理解，当时那些让她感到十分羞耻的生活。</p>

那阵儿，她只想回去放羊。</p>

她觉得回去放羊，都比在这里好一百倍。</p>

可她舅在，她是回去不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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