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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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知道, 这世上有些飞黄腾达之人，在得势后，最先想的, 就是抹去从前不堪的过去, 若不能抹, 也会一世永不提及。</p>

她原以为, 性情恶劣的穆骁, 也会是这样的人, 但没想到，他不仅主动提了, 还是对她这样一个厌恶的外人, 将自己从前可悲的过往，那些血与泪, 毫不掩藏地在她眼前剖开, 将他的伤口, 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p>

他难道不知，这般向人陈剖伤口, 若有一日，那人以此来攻击他, 将似一刀穿心, 对他造成的伤害，将最致命？！</p>

……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为何要请她用膳……为何今日要对她这么平静温和……</p>

越来越多的疑惑, 像潮水不断上涨，令本就费解的琳琅，不安到感到窒息。</p>

她为避开穆骁长久静落在她面上的目光，低下头去，借用膳食躲避, 匆匆吃了几口后，听穆骁声音轻轻地问道：“好吃吗？”</p>

低着头的琳琅，含糊地“嗯”了一声，听穆骁似是笑了笑，“喜欢就好，往后来，朕还让人这么准备。”</p>

琳琅被“往后”两个字震到，差点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她端起手边果酒，饮了几口顺喉，见对面穆骁，仍在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恐慌愈盛，只觉自己一刻都坐不下去了，搁下杯子，起身请退。</p>

穆骁望了下并没动几筷子的山珍海味，微愣问道：“吃饱了吗？”</p>

琳琅为尽快脱身，立即点了点头。</p>

穆骁见状“哦”一声，“朕也饱了”，他让人端茶水与巾盆过来，漱口净手后，笑对琳琅道：“夫人与朕一起散散步吧，饭后消食走一走，对身体好。”</p>

琳琅见还走不得，心里也有些急了，她刚想找理由推辞、尽快离宫，就听穆骁又说了一句道：“夫人今日犯上的惩处，还没罚完呢，可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且再陪朕半日，等到南书房下学时，再与颜慕，一同离宫吧。”</p>

背着犯上罪名的琳琅，听穆骁又提到了心爱的孩子，担心自己执意离开、留儿子一人在宫中，会让今日态度诡异的穆骁，将这罪名转嫁到阿慕身上，只得沉默地接过漱口的茶水，暗自忐忑。</p>

穆骁为今日能和顾琳琅好好相处，昨夜批奏折批到夜半三更。他特意闲下这半日，也一早让人将春陂池附近清场干净，携顾琳琅，沐着春风吹来的清凉水汽，惬意地在池边走了一阵后，领她登上了一艘龙首船。</p>

在登船时，穆骁为展示态度友好，有向顾琳琅伸出手去，要拉她上船。琳琅自然不敢搭手，恭声推辞，垂目不受。穆骁也不勉强，只等她缓缓登舟后，携她走入舱中，令宫人开船。</p>

春池泛舟，本是雅事，但琳琅同穆骁一处，如何能有雅兴。她惊茫不定时，见穆骁又让人捧了一副棋具过来，似要与她泛舟对弈。</p>

在底层长大的穆骁，虽然习有一身武艺，并靠旁听识文断字，但除此外，许多文人涉猎的风雅之事，从未学过。纵是后来回到晋侯府，有了贵公子的身份，穆骁的大半时间，也都耗在了战场上，没能有多少时间机会，去学贵族做派。</p>

琴画不通，书法一般，独这下棋之事，因不费钱，并无入门门槛，穆骁在年幼流浪街头时，就同人学过，此后岁月里，常借此锻炼心智，多年习练下来，还算擅长。</p>

从前在香雪居时，他也常与顾琳琅对弈，有时还会在输赢上，添点赌注。宫人们将棋盘捧来后，穆骁见心不在焉的顾琳琅，似是兴致缺缺的模样，笑对她道：“朕与夫人下三局，赢家可随意询问输家问题，输家必得如实回答，如何？”</p>

忐忑不安的琳琅，正有满腹疑思需解，听穆骁这么说，强打起精神来，认真与他手谈。</p>

她棋技不弱，与穆骁厮杀许久，各赢一局。待到第三局时，棋局更是胶着，一场棋，渐下近黄昏，都未分出胜负。</p>

龙舟窗外，一道残阳铺于春池之中，半江红透，波光粼粼。手执黑子的穆骁，望着暮光拂拢中的顾琳琅，见她指尖玉色近与白玉棋子等同，眉尖微蹙、凝神思考的认真模样，像极了香雪居轩窗旁的那名少女，自己的一颗心，也渐化似舟外涟涟春水，软到不行。</p>

悬于半空许久的白子刚落，黑子即不假思索地跟落了下去，暮色中，穆骁十分爽朗道：“朕输了。”</p>

琳琅见穆骁几近“自杀”地结束这盘棋，有些诧异，但也不想对此深究，只想尽快问明心中疑惑，尽快脱身，离穆骁远远的。</p>

她听穆骁总结说，“一胜两败，朕只赢了一局，就由朕先来提问”，未有异议，轻点了点头道：“是。”</p>

穆骁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问道：“夫人心中，最想要什么？”</p>

这一问对琳琅来说，再简单不过，她无需思考，立即如实答道：“我想与夫君和孩子一起，一世平安相守、白首不离。”</p>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穆骁是半点不信，只在心中嗤想，顾琳琅狡猾地像只狐狸，一句实话，都不肯对人说。</p>

明知顾琳琅是在“欺君”，穆骁心里也不恼火，他几是有些宠溺地平静听完顾琳琅“扯谎”，含笑对她道：“轮到夫人问朕了。”</p>

琳琅忍耐着心中忐忑，望向穆骁，将今日最大的疑惑，静静问出道：“……陛下今日……为何要这般待我？”</p>

“因为朕想与夫人处好关系，朕想让夫人知道，朕不会再像流光榭那夜，向夫人举刀了，再也不会了。”</p>

这样直白的答案，令琳琅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因心中惊茫，在棋案下，不自觉将衣袖紧攥手中时，对面年轻的大晋天子，还在温声提醒她道：“夫人还赢了朕一局，还可继续追问下去。”</p>

对面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竟似比从前的冷怒如刀，更令琳琅惊惧。她望着穆骁眸中全然映看着自己，心中恐慌如大雾漫开，竟丝毫不敢再追问下去——她害怕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害怕这个答案，会让她与家人目前尚算平静的生活，彻底毁于一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