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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煦二十三年的冬至,汴京大雪。</p>
明日就休朝封印,首相张季甫依然在视察开封府各处福田院慈幼局的防寒举措,临近黄昏时他心中一动,调转马头,出城往开宝寺祭奠故人。</p>
今年中元节他还在洛阳,未能赶回来替她点灯上香,朝务繁忙,几个月一晃而过,再过两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届时天下人共庆皇后圣寿,他不能欠了阿玞这一回。</p>
上了广备桥,人迹罕见。大雪滂以飘,冷气充层霄。马鬃早已雪白一片,一旁的随从低声问:“相公,风大雪大,可要返程回府,明日坐车再来?”</p>
“无妨,今夜宿在开宝寺就是。”</p>
张子厚抬手用风帽挡住口鼻大声道,语毕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冷风刮进咽喉里,刺痛得厉害。他夏日里在洛阳时贪凉,用多了冰,入了秋开始咳嗽,竟断断续续咳了三个月,毕竟也已经六十多岁了,哪里比得上壮年时经得起折腾。官家和圣人垂询了好几次,也派了院使方绍朴带了几个大方脉的医官会诊,换了好几次方子,无非都是需要将养着。但今年苏昉初拜相,他还想赶在这身子骨不行之前将平生所得皆交给她的儿子,哪里歇得下来。请辞的折子年初就写好了,只待过年苏昉稳下来就递上去。</p>
马儿行得慢,风雪漫天,在灰濛濛的空中,把他们一行二十几人渐渐吞噬。张子厚却丝毫不觉得冷,回首大赵中兴的这二十三年,心潮起伏。</p>
自元煦帝赵栩登基以来,文治武功威震天下。元煦九年春,西夏内乱,摄政长公主李穆桃被幼帝及梁太后余党伏击于宫中,目盲失声,身受重伤,被心腹拼死护卫逃出兴庆府,往兰州向神武大将军陈元初求救,虽得救治,双腿仍废,不良于行。夏末秋初,官家赵栩允西夏摄政长公主李穆桃之请,由神龙大将军威武侯陈元初率三十万西军攻入西夏兴平府。元煦十年,西夏亡,诸州纳入大赵版图。</p>
西夏亡国后,殿帅太尉陈汉臣三番上表归田。帝后不舍长安郡主,将陈长安接入宫中教养,陈汉臣辞官往秦州,汴京十万百姓倾城而出,送出三十里。孟在孟伯厚接任枢密使,章叔夜同年入枢密院,年仅三十三岁,成为大赵历年最年轻的使相。</p>
元煦十四年,忠勇将军秦幼安率河东路河北路大军,联合契丹三十万铁骑,灭女真完颜氏于长白山下,混同江为界,东部南部归属大赵,西部北部归属契丹。大赵和契丹仍然结兄弟之盟。</p>
元煦十七年,在大赵的暗中支持下,倭国灭高丽,献开京以北给大赵。为安抚吐蕃大理等邻国,大赵选宗室贵女七人,允吐蕃大理国王及王子遣使往汴京求亲。</p>
他张子厚能经历这样的盛世,此生足矣。</p>
开宝寺的山门近在眼前,张子厚迫不及待地扬起马鞭。每次来,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才觉得离她那么近那么近。</p>
长明灯亮起,已经做完晚课的几位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行了礼,便退了出去。荣国夫人王氏的灵柩早在几十年前被苏家运回眉州落葬,这边早已没了牌位,只有近百长明灯为她长燃。</p>
“替苏氏也添一盏灯去罢。”张子厚转头吩咐身边人,掏出帕子捂住嘴又咳了两声。</p>
随从习以为常地躬身应了,追着众僧去了。听到招呼,落在后头的两位僧人停了下来,行了礼带着他往东殿走去。他们也并不讶异,东殿供奉着被追封为宁国夫人的陈苏氏,多年来太尉娘子、张相公、新拜相的小苏相公甚至宫中的贵人,年年清明、中元、冬至都会亲自或派人来添香火和点长明灯。虽然陈太初三个字已只能在道家典籍中见到,但陈苏氏的香火依然鼎盛。</p>
烛火噼啪的声音更衬得大殿中空旷寂静。</p>
张子厚仰首看着长明灯许久,才走到案前,将刚刚敬献的果子摆摆正。</p>
“阿玞,真是对不住,中元节没能来看你。”</p>
他宽袖细细拂过案边,才发现并不是灰尘,只是沾着些许金漆。张子厚失笑道:“三十三年了,我老眼昏花至此。”</p>
案前地上的蒲团有些硬邦邦的,张子厚盘膝坐了,如往年一样细细絮叨起来:“还没告诉你,宽之这个尚书左仆射今年倒做了好几件大事……”</p>
随从给宁国夫人添了长明灯,在大殿门口停了下来,听到里头话语声,便轻声让人去安排留宿一事。</p>
“你只管放心,宽之行事果决,这几年科举入仕的十有三四倒是他的门生。如今孔孟之道已成了治国之本,宽之育人十年,功在社稷。”张子厚咳嗽越发频繁起来,歇了片刻才笑道:“我那年来,还发愁宽之尚了公主不能在仕途上大展身手,不想四公主那般痴情,竟宁可放弃公主封号俸禄食邑。”</p>
他出了会神,原来苏昉竟然也已经四十岁了。</p>
“对了,宽之的长子明年要行冠礼,他请我赐字。”张子厚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我还以为他会请官家或圣人赐字的。”</p>
“我跟宽之说了退隐之心。”张子厚挺直的背弯了弯,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宽之真肖似你,他请我去做中岩书院的老供奉呢。”</p>
他自离川,再未回去过,可梦里无数次重返中岩书院,那个高挑飞扬的王玞,似乎一直也未曾离开过,她躲在树上,立于湖边,百无聊赖地在山长书房外转圈扯花瓣,一颦一笑,瞪眼挑眉,皆清晰无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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