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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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雪样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来源。赤水临戈壁，没有河流的——会叫赤水是因为这里N百年前还有一条艰难流淌的小河，沙石赤红。南边高山雪水融化后，都因地理原因全转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还可以采集雪水度日。</p>

那天还未到晚饭时分，城里发病的百姓已经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紧急鸣锣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积雪似乎并没有被投毒，这疫情才没有恶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药材少，被围之城从何寻求救援？</p>

蛇石草是激烈的药，使人发高烧，我粗略估计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壮年人还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们虽然用雪水降温，可是到了深夜，还是有几个幼儿抗不住夭折。</p>

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病人。那些父母的哭泣声中我觉得双手沉重不堪，失落内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p>

小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死者已矣，还是多看看活人吧。这都是敌军造的孽，不是你的错。”</p>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咬咬牙，转身投入到对其他病人的抢救中去。</p>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劲浑身解数照顾病人，累得两手发软两脚发虚，三九天满身大汗，都还照顾不过来。好在危难时刻众人一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助，出力出药，为我们分担了许多负担。</p>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大多数病人的体温都降了下去，我们这数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气。</p>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这时候来探望受灾群众。我哈欠连天地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爷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没东西吃，可以熬七天，没水喝，可三天就挂了。说真的，要再来这么一次疫情，我先英勇牺牲报效祖国名垂青史。”</p>

昌郡王折腾这么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来的皮挂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脸道：“士兵守城都不够呢。发动百姓吧！”</p>

我翻白眼：“这次投毒分明是城里的内奸干的，说不定就混在群众里。”</p>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军中啊。”</p>

我只好退一步：“总有你信任的亲兵吧。”</p>

最后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亲兵去上山。</p>

我就在药堂找了个地方随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实。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风，外面病人呻吟声和家属哭泣声不断传进耳朵里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在地狱一般。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还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个虚无的黑暗空间里不停旋转。</p>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实一点了，柳明珠也跑来这里凑热闹，一下把我叫醒。</p>

我头痛欲裂，就像里面有人在拿着凿子不停地敲，动作一剧烈，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p>

柳明珠关切道：“敏姑娘，你脸色不大好，没事吧？”</p>

我给自己把了把脉，只是累了，没有其他问题。</p>

云香给我送来早饭，是蒸得香喷喷的糯米蛋黄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热汽的牛乳。我喜欢吃糯的。</p>

闻到香气，肠胃开始蠕动，唾液开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响，真不好意思。</p>

我伸手拿起粽子。</p>

咽口水的声音也好响啊，太丢脸了。</p>

我剥开粽子，放到嘴边。咕咚，又是一声吞口水。</p>

我放下手，看向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p>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孩子，大概五、六岁，脏得像是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细细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烂的棉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大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盯着野兔一样盯着我手里的粽子。</p>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进去的双颊，同情之意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p>

孩子眼里顿时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抢过粽子，然后立刻转身就跑。</p>

“诶？”我纳闷。只见那小孩子像只耗子一样灵活敏捷地窜过人群，跑到角落里，两只脏手捧着粽子大口大口吃起来。</p>

我和云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情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滥，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么跑那么远去吃东西？”</p>

我叹一口气：“你有给野生小动物或者鸟儿喂过东西吗？那些动物警惕性特别高，一旦得到食物，都会跑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同伴和危险的地方进食。这是他们的生存本能。”</p>

柳明珠惊叫：“可那孩子是人啊！”</p>

“是啊。”我低声说，“流浪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大自然里怎么生存。”</p>

柳明珠难过地说：“我是知道，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断粮了。虽然开仓放了粮，可是还是救不过全部啊。”</p>

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从偏门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睛一算，头痛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黄糕，随手给了一个正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p>

“姐。”云香脸色也非常苍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顾啊。”</p>

我冲她笑笑：“我头痛，吃不下东西。”</p>

我站在院子中间，到处是呻吟着的病人，孩子们恐慌的眼神和老人们无助的叹息将我包围，寒风将碎雪吹进我领子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p>

小程叫着我的名字跑过来。他也劳累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睛又红又肿。</p>

“阿敏，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p>

我摇摇头：“我朋友去打听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是老样子，围着，等我们自己开门，或是饿死。”</p>

小程苦恼地抓着头发，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妈的那些辽狗将来生儿子没屁眼！”</p>

柳明珠恐怕第一次听男人爆粗口，又是惊讶又是鄙夷，别过脸去。</p>

我叹口气，同小程说：“小孩生下来没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门闭缩，遗传或是在娘胎里出的问题，并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质直接挂钩。不过好好好，希望他们老的得痔疮，小的没肛门，女的不到二十就胸部下垂，这下可以了吧？”</p>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的脸都绿了。</p>

围城第十天，我们终于又有了萧暄的消息。阮星告诉我，萧暄的军队遇到了暴风雪。</p>

我的心也跟着一寒，整个人仿佛落到冰窟里。</p>

“然后呢？”</p>

阮星一脸愁云地摇头：“大雪天飞鸟传书非常不便。而且现在辽军在城外驻扎，每日有弓箭手专门射杀来往的飞鸟。”</p>

人到这时才深刻意识到无线电发明者的伟大。</p>

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辽国人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打仗，莫非真是吃错药脑激素超标了？</p>

阮星解释给我听：“敏姑娘知道当年的长裕关一战吧？”</p>

我点头：“就是一位封大将军大战辽国前任皇帝的那战？”</p>

“正是。”阮星说，“大司马大将军封峥以少胜多，于长裕关大败辽先帝耶律浩，长裕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齐国。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还来不及立皇储。他后宫无数但是子嗣稀薄，当时亲王藩王多有想争夺王位者，后来还是皇后联合二相斩杀了擅自进京的叔庆王，扶持十二岁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p>

提到耶律卓，云香的情报系统启动：“这耶律卓外号玉面罗刹，据说男生女相，貌美无双，很得辽国女子仰慕。”</p>

我失笑：“爱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辽国女人都是蕾丝边？”</p>

云香在我的熏陶下已经知道了蕾丝边的意思，她大力摇头：“耶律卓少年登基，辅政大臣把持政权，皇权架空。他从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辅政大臣而亲政，吃了很多苦头，简直是踩着鲜血前进。这番经历让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而且独断专横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p>

我感动：“云香你读的书终于起作用了。”</p>

小程也很感动：“说得太对了啊！”</p>

我惊讶地看他：“程兄你哭什么？”</p>

小程抹着眼泪说：“我是被那描述给吓哭的。”</p>

我哦一声：“你可真感性啊。”</p>

“那么……”柳明珠勉强插进话：“那么，他是来报仇的。”</p>

我点头：“显而易见。”</p>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开：“他会屠城，会烧杀掳掠……”</p>

我打断她的话：“这次带兵的不是皇帝老儿，是那个什么卫生督察王。”</p>

“是卫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着给我纠正，“这卫都王虽然没有耶律卓那么残暴，但是他尤好美色……”</p>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抚胸惊呼。</p>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你家燕王爷会来英雄救美的。”</p>

围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强烈一点，悬挂着的宫灯来回摇晃很久。我被惊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钻，可是一震过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我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觉睡着了。</p>

天亮后，外面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萧暄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甚至连他们是凶是吉都不清楚。</p>

连我们王府里都吃了上了馒头稀饭，外面早是路有饿死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阮星告诉我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p>

我都没出门，怕看着伤心。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p>

同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着，虽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恶，可是我还是想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