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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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生在医院里醒来，视线中是那颗黑乎乎的脑袋，他伸手摸上凉纾的发顶，掌心之下，女人头发柔软。</p>

凉纾惊醒，看着他眼泪又是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落下来。</p>

他叹气，“别拿你姨妈的钱了，以后我给你赚钱，好吗？”</p>

她的回答是：好。</p>

于是后来的江平生，兼顾学业的同时打好几份工，倪秀礼也妥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凉纾不知道是听了他的话还是听了梅姨妈的话，规矩了很多。</p>

她大四那年，是二十一岁，比她大一岁的江平生研究生毕业。</p>

江平生研究生毕业那天，凉纾跟着江平生一起去参加他们宿舍的聚餐。</p>

席间还有他的研究生导师，李教授，还有一些同系的同学。</p>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凉纾，大多数人都比江平生要大，所以他们喊凉纾弟妹。</p>

聚会是在一个一体式的大包间。</p>

饭桌、机麻、KTV都有。</p>

吃饭时，有人敬凉纾酒，全部都被江平生给挡下来喝了。</p>

他酒量其实不好，没多久就去洗手间吐了。</p>

有室友凑过来，将手中的酒递给凉纾，她红唇抿出一抹微笑，挡了回去，拒绝，“我答应过阿生，不喝酒。”</p>

室友笑笑，自己干完一杯，“你还真是听他的话，那他听你的话吗？”</p>

“听的。”</p>

室友接着就说，“平生是我们这一堆人里面脑子最好使的，他天生就是读书那块料，李教授特别器重他，很希望他继续深造读博，以平生的才能，他不该止步于研究生。”</p>

凉纾低头看着自己白净纤细的手，想起江平生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指，只是他的掌心中，有一层茧。</p>

她低声说，“阿生说他不想学了，我不能勉强他。”</p>

“妹子，有些时候男人有很多的无奈，他只是为了另一样东西妥协这一样而已，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你，可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这几年奔波成这样是为了什么。”</p>

室友看着她，“他爱你，愿意为你做这些无可厚非，但是你不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p>

另一个室友跟着也说，“你劝劝他，照顾你跟继续深造没有任何冲突，加上，你也快要大学毕业了，不是吗？”</p>

凉纾沉默了。</p>

回去的路上。</p>

两人在虞城深夜的街头牵手而行，她手指摩挲着他手心中的茧，轻声叹息，“这双手是拿笔的手，怎么偏偏起了茧。”</p>

这时，他安慰她，反而将她的十指扣的更紧，让那硬硬的茧子更很地摩挲她的掌心，“这双手都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以后你可不许嫌弃。”</p>

凉纾执起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脸，“我不会嫌弃你。”</p>

江平生抱住她，嗓音有着最温暖人心的力量，他说，“马上就要全身心地挣钱养你了，以后我们买个带院子的大房子，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花，把你喜欢的植物都买回来。”</p>

她被他静静抱着，没有说话。</p>

直到走到路的尽头，凉纾抬头看着他，“阿生，以后我赚钱养你，好吗？我马上大四毕业，我找个工作，然后你继续读博。”</p>

江平生当然是拒绝。</p>

这是凉纾意料中的结果，只是个开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p>

后来。</p>

是十月底。</p>

她还是说动他了。</p>

江平生去世之后，凉纾终是开始信了她命里带煞，专克身边最亲近的人。</p>

主要是，命运如此，让她不得不信。</p>

殡仪馆的火葬场，她亲眼看着江平生的尸体被烧成灰。</p>

倪夫人没敢看，掩面哭泣。</p>

倪秀礼那张脸仿佛也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愤怒地指着凉纾，眼里浑浊，脸上老泪纵横，“我当年都下跪求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他？”</p>

倪夫人坐在一旁捶胸顿足，差点没喘过来气，她上前抓着凉纾的手，“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何偏偏要害他？那五年虽然他一直在找你，可他至少生活上过得很好，你看看后来的他，都被生活给逼成什么样子了？”</p>

倪秀礼因为凉纾的事生气，放任江平生，从未给过他生活上的支持。</p>

于是江平生打好几份工，为了来钱快，甚至还去工地扛过水泥。</p>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平生的！”</p>

灵堂之上，黑白照片上的人笑得极其温和阳光。</p>

凉纾抬头看着，无视耳边的一切声音，照片上的江平生正对着她笑，于是凉纾也倏而笑了，她轻声启唇问那张脸：阿生，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p>

她五岁时跟着第一家人，那家人公司破产，他们说是她的错。</p>

后来的第二家人，那个哥哥差点被疯狗咬死，他们也说是她的错。</p>

可公司的经营管理，跟她有什么关系？</p>

那天她只是好像听到江平生在喊她，她跑出去看而已，哥哥被附近的疯狗咬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p>

十三岁时，她给陆瑾笙的母亲捡她最心爱的戒指，他母亲从高楼上跳下去死了，跟她也有关系吗？</p>

而现在，她劝江平生继续深造读博，她有错吗？</p>

她想说自己没错。</p>

但江平生死了。</p>

就因为她不厌其烦地劝他读博，他答应了，然后死在了去找导师的途中。</p>

顺带的，还因为江平生害的陆瑾笙的妹妹在那场爆炸中，尸骨无存。</p>

倪夫人见到她还在笑，推开众人的搀扶，走上前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倪夫人力气不大，但却让好久不曾好好吃过东西的凉纾立马跌倒在地。</p>

她看着倪夫人指着自己骂：“你还真是狼心狗肺啊，这种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我不求你为平生流半滴眼泪，你怎么还能笑呢？你有什么资格笑？！”</p>

倪夫人讲话时，眼泪也不停滚落，这痛苦她承受不住，昏过去了。</p>

凉纾呆怔地朝那照片看去，像是感受不到身体的痛一样。</p>

阿生，刚刚不是你先对我笑的吗？</p>

这天来参加葬礼的人都说，害死虞大高材生这个女人心肠太硬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她把人害死了，愣是没掉一滴泪。</p>

但是这天见过凉纾的所有人在后来都将她忘得干干净净。</p>

或者说，没有人敢记得她。</p>

只因有人说，这女人是煞星，会克死人。</p>

江平生出殡那天，倪家夫妇不见了。</p>

那天下着小雨，城郊公墓一片寂静。</p>

他的葬礼很热闹，从虞大慕名来了很多人，现场鲜花堆成了山。</p>

但是他出殡时身边只有几个大学室友陪着。</p>

凉纾好几天没有吃饭，路都走不稳了，所以她抱着江平生的骨灰，他们抱着骨灰盒。</p>

这天在城郊公墓，发生了一个意外。</p>

凉纾打翻了江平生的骨灰罐。</p>

罐子四分五裂，里面的纯白色粉末随风扬起，有一大部分都被雨水给钉在了草地上、泥土里。</p>

身后的人起初是心痛，后来看到粉末时，是震惊。</p>

这罐子里装的不是江平生的骨灰。</p>

它们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石灰石磨成的石灰粉。</p>

显然凉纾也看出来了。</p>

她刚开始疯狂去扒地上的草，沾着粉末的青草被她连根拔了起来，短短一分钟，她那几根手指尖早就被磨破，泥土嵌在指甲里，令人触目惊心。</p>

很快，她也发现了异常。</p>

所谓的骨灰，不过只是一堆石灰粉。</p>

她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怔地看着前方，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跟头发。</p>

身后有江平生的室友上前将黑色的伞撑到凉纾的头顶，亦是一脸痛苦跟不忍。</p>

凉纾垂眸，静静地看着地上被雨水淋湿的白色粉末，混着雨水在纵横的草丛里慢慢变成了一条条极细小的水沟，从她膝盖旁边蜿蜒流过去。</p>

这一刻，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伤心。</p>

幸好不是江平生的骨灰，他若是知道她打翻了自己的骨灰，心里得有多恨她？</p>

凉纾慢慢闭上眼睛，睁眼时嗓音已经从冷静变到了近乎冷漠，她对身后的人道，“从墓园离开之后，你们也忘了我吧，他们说的都没错，我会克死人，这并不是什么玩笑话。”</p>

有雨水从额头而下，辗转流到她眼睛里，她自嘲地扯了扯唇，“曾经我是不信的，但是阿生死了，我再不敢不信了。以后侥幸有人提起，你们就说不认识。”</p>

曾经的一切她管不了，但江平生会是她命里带煞的终点。</p>

以后所有人都会平安喜乐。</p>

她再不会有亲近之人。</p>

这便是她接下来这些年苟延残喘的目标。</p>

凉纾知道她再找不回江平生的骨灰了，倪家夫妇既然把他带走了，那么她短时间内势必不可能找到。</p>

但人死总要入土为安。</p>

所以后来，凉纾剪了一截自己的头发放到骨灰盒中。</p>

室友震惊地看着暗色沉木盒子里一缕漆黑的头发，唇张了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p>

“假以时日，我找到了他的骨灰再将这头发拿出来，现在，就让它代替他深埋地下。”</p>

“你考虑清楚，你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将自己的头发困在这……”</p>

接下来的话，男室友没有继续说下去。</p>

只见凉纾无所谓地笑笑，“我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如今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未亡人而已。”</p>

她那时候称自己是未亡人。</p>

这个时候，原本还为江平生不平的室友们突然之间什么言语都没了，低下头，低低的叹息从口出发出。</p>

倪家夫妇后来辗转将江平生的骨灰带到了温城。</p>

早年过五十的夫妇俩，在南川小镇上买了一个带院子的两层小楼。</p>

凉纾找到这里时，低矮的院门前还挂着两吊萝卜干，上头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p>

她敲了门，等待里面人来开门的时间，凉纾捡了树枝蹲下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p>

不多时，里面有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老妇人的声音响起：“是谁在门外？”</p>

多年不见，连这道声音也沧桑了不少。</p>

凉纾身子站的笔直，抿唇盯着那道门缝看，但是没回答。</p>

两分钟后，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p>

厚重的黑灰色羽绒服包裹着倪夫人佝偻臃肿的身子，她站在门槛内，双手还保持着开门的动作，“谁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