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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大学到第一人民医院正常车程四十五分钟，盛可以半小时就到了。乔希年在门口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低着头，看病的人来来往往，如同流水淌过岩石。</p>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希年，希年，你看过医生了？”</p>
她过了几乎一分钟才有反应，神情僵硬，眼珠子转动的速度似乎都比平常慢了。</p>
点头，又摇头。</p>
盛可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往车子那边走，她跟着，脚步迈得很机械。</p>
“希年，你去看了医生，还是没看医生啊，医生说什么了吗？”</p>
她口齿有些含糊，缓慢地说：“看过了，他……没说什么。”</p>
她又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是他们。”眼睛直勾勾的。</p>
盛可以和她空洞的眼神一接触，被吓坏了。他拉紧了乔希年的手将她带到车上，让司机缓慢地在大道上行驶，不需要去任何目的地，就这样在西京大街小巷中游荡着。</p>
轻轻晃动的车辆如同摇篮，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盛可以和乔希年并排坐着，手一直按在乔希年的手上，什么都不问，陪乔希年沉浸在静默里。直到她终于放松下来，如梦初醒。</p>
盛可以握紧了乔希年的手。</p>
乔希年勉强恢复了冷静，愿意开口说话了。</p>
“我去找毕医生，他告诉我两个月前有一个关小姐来公益诊所那边找我，说在网上看到他们的病患列表里有我的名字，问她有没有和我联系？”</p>
“关小姐？”盛可以反应过来了，“关琳？你那个朋友？”</p>
“嗯。”</p>
“她怎么会帮王鹤来找你？”</p>
“我生病之后，她一直帮王鹤做事，可能一直在宁市。”</p>
这事儿听着有点蹊跷，关琳按理说是乔希年最好的朋友，怎么会站在王鹤那边，甚至还帮王鹤来找她找乐乐呢。</p>
乔希年头脑很清醒：“也许她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吧？”</p>
盛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如同游乐场里的飞流直下，正在越来越快速地直插谷底，赶紧转话题，想把希年的注意力转移出来。</p>
他说：“我对心理咨询的规矩没有什么概念，但医生是必须要对患者的信息保密的是不是？家里人来看都不能给，怎么那个诊所会把患者的信息莫名其妙发到网上？”</p>
希年说：“小阳姐姐。”</p>
盛可以说：“什么？”</p>
乔希年长长叹了口气，跟他解释：“小阳姐姐是公益诊所那边的志愿者，有家公司赞助他们把患者的信息电子化，上传云盘永久存储，她操作不熟练，发到了公益诊所的网站上，直接公布出来了。”</p>
那些信息里包括很详细的日常活动，包子店的描述，乐乐读书的情况，有心人只要一查，自然能找到他们。</p>
电子时代这种事司空见惯，盛可以能理解。</p>
之前他有个朋友，有点名气的网红，苹果手机被人破解了，黑客把他的私密照直接发到了社交媒体上，一时间全世界都看到了。</p>
幸好那位老哥健身有道，六块腹肌线条分明，在自家浴室里自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没出什么问题，还帮他圈了一波粉。</p>
不过，盛可以还是有一事不明。乔希年去的那家公益诊所名不见经传，王鹤怎么做得到精准定位，一发出来就看到了她的信息？</p>
乔希年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人会知道。盛可以翻了一圈通讯录，看到了一个专业对口的人，立刻打电话过去，那就是他的朋友孙贼。</p>
富二代孙贼和盛可以一样，不愿意干活，被家里人按头干活。他出国学的计算机专业，顺理成章就做网络安全，一部分业务是给大公司检测和修复系统漏洞，靠着家族资源，自己抽风式地上上心，还做得挺不错。</p>
这个点儿，孙少爷居然刚起床，也不知道头天玩到了几点，说话迷迷糊糊的：“二哥，你找我？”</p>
酒友面前无须客气，盛可以连寒暄都省了：“我问你一个技术问题。”</p>
孙少爷“扑哧”一笑：“泡妞的技术问题吗？二哥你确实不行。”</p>
盛可以翻了个白眼：“别胡扯了，跟网络安全有关的问题。”</p>
一听跟自己本行有关，孙贼稍微清醒了一点，说：“二哥，你把问题发条信息给我，我发公司群里，我不懂的肯定有人懂，就不用转来转去地问了。”</p>
这想法挺周到，盛可以于是如法炮制，问题发出去之后不到三分钟，孙贼截图把公司工程师的说法给发回来了。</p>
那位工程师是这么写的：两种可能性，一是有人使用程序，不间断地在公开网络上搜索相应的关键词，比如说身份证号码，所以这边公益诊所的信息一上传，那边马上就锁定了，能直接找到IP地址，普通黑客就能做到。</p>
盛可以往下翻了翻，下面没了，马上又打电话过去问：“不是两种可能性吗？第二种呢。”</p>
孙少爷又发了一个截图过来，上面就四个字：二是巧合。</p>
盛可以没脾气了。</p>
他答应孙贼晚上请他去喝威士忌，而后把咨询的结果告诉希年，她脸色惨白。</p>
在网上不间断搜索希年身份证信息，这确实像是王鹤做得出来的事，侧面也证明她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是有必要的。她倒不认为王鹤对她有什么企图，多半就是想要把乐乐带走，毕竟那是他唯一的儿子。</p>
盛可以握住希年的手，说：“你愿不愿意另外去见一个医生？很厉害的心理学教授，我觉得你跟他聊聊，可能会有点帮助。”</p>
无论他说什么，此刻都像是乔希年的救命稻草，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p>
他们和姜教授约了两天之后的下午三点，希年走进姜教授的办公室，和盛可以一样第一时间看到了博古架上的手办，那里面有一个动漫七龙珠里的贝吉塔超级赛亚人立像。</p>
她久久凝视这个立像，目不转睛，姜教授轻声问：“你也喜欢日本动漫吗？”</p>
乔希年含着泪，说：“我儿子也有一个，是二哥送的，他很喜欢，摆在自己做作业的桌子上，一抬头就能看见。”</p>
哭泣的冲动如狂潮般涌上来，她扭开头，默默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自己的脚尖。姜教授轻轻摆手，示意盛可以出去。</p>
他过去满怀爱意地摸摸乔希年的头发，柔声说：“我就在外面，哪儿都不去，在走廊上站着的。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叫一声就行了，知道吗？”</p>
乔希年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点头，盛可以对姜教授说了声谢谢，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p>
他在外面靠着栏杆，远望校园中葱茏的绿色。教学楼旁的足球场上一场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年轻的孩子们大声叫喊，奔跑着，冲撞着，球场旁的观众跟随着比赛的动态发出欢呼和笑声，吹口哨起哄，偶尔还有此起彼伏的咒骂。</p>
盛可以入神地看着这一切，而在他的身后，姜教授开始和乔希年对话。</p>
仿佛，乔希年的灵魂骑了白马，行经空无一人的大道。</p>
夜色深沉，两侧连绵都是舞台，唱念做打，戏子格外卖力，演的是人生中或盛大或琐碎的片段，当时只道是寻常。</p>
她停驻在一处舞台前，背景是大学校园，王鹤对她单膝跪下，倾诉自己的爱意。与此同时，他对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要求。</p>
另一处，舞台上她父母家的布景，她的房间，四处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她的双亲长久而沉默地坐在客厅里，哪怕无事可做，也那样端庄地坐着。</p>
乔希年是个孩子模样，她笑着跑进客厅，父亲严厉地说：“别那么大声说话，要有规矩。”</p>
再一处舞台，布景是她和王鹤住过的家，凌晨一点三十七分，王鹤喝多了进门，将她从床上一把揪起，摔到地上。</p>
她惊恐地抬眼看丈夫，而他问她：“你做错了什么，你知道吗？来，你好好反省一下，你做错了什么。”</p>
她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在犯错。</p>
下一处舞台，背景是王鹤的公司。清早，树上挂着霜花，天气很冷。她在办公室门前拿钥匙开门。</p>
明明非常规整地把钥匙收拾在包里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弓起背来拼命地翻。王鹤就站在她的背后，他也有钥匙，却不去开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愚笨、一无是处的、总是乱七八糟的女人，看她最后能不能找到钥匙。</p>
她很害怕，明明只是找不到钥匙而已，冷汗却从背上一点点流下来，最后他用力推了她一下，推得她摔到旁边冰冷的地上，说：“你连一串钥匙都管不好是不是？你就有这么蠢！”</p>
很严厉。</p>
从此以后，只要她开门的时候王鹤在旁边，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p>
她骑着白马，马蹄得得，空无一人的黑色大道上，她是自己人生唯一的看客。</p>
大道尽头，那里是最后一处舞台，空空荡荡的血色舞台，中心只摆着一张床，就像恐怖电影里陪葬死人的那种大床，阴沉沉的纱帐垂下，暗淡灯光中青烟氤氲。</p>
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乔希年自己，好像已经死去多时，脸色苍白如雪。</p>
关琳和王鹤在她床边，鬼一般蹑手蹑脚潜行。他们像戴着面具，又像在做鬼脸，笨拙而疯狂地舞动双臂，窃窃交谈着，说出很多可怕的字句——</p>
“给她吃药。”</p>
“让她死吧，让她疯了吧！”</p>
“她会死的。”</p>
“她什么都不会。”</p>
“她既愚笨又下贱。”</p>
“嘻嘻嘻。”</p>
他们诡异的笑声响彻了天地，落下来时变成钢针，铺天盖地刺向乔希年。针尖上带着雪亮锋芒，足以令人皮开肉绽。</p>
她不再说话，不再描述自己所见到的舞台景象，而是蜷缩在椅子上，机械地举起双手仿佛想要向上天哀求怜悯，脸色像纸一样白，乔希年汗如雨下，泪如雨下。</p>
她再也无法在姜教授面前保持基本的镇定，就那样抱住自己的头狂叫起来，一声声不成调的嘶叫里，偶尔几句完整的话，都是在喊盛可以：“二哥，二哥！救我，救我！”</p>
乔希年从姜教授那里出来状态非常不好，盛可以带她回了自己公寓，打电话和老板娘通报了一下情况。</p>
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不言不动，水米不进。</p>
她没有睡着，至少不是始终在睡，大多数时间里都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水晶吊灯，奶油色的屋顶。白天黑夜或明或暗的影子变幻无穷，在姜教授那里看到过的一切，乔希年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更多细节，更多场景，让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产生奇痒和刺痛。她没有去管，她走不出来，但仍然知道那是幻觉。</p>
明知是幻觉，感受仍如此真切，这是何等之悲哀。</p>
老板娘来看她，送了袁哥特意做的清粥小菜过来。希年根本不知道谁来了，叫也不答应，碰碰她，她就受惊似的把身体蜷缩起来。</p>
老板娘站在床边隔着毯子拍她，轻轻地，拍孩子一样，拍着拍着，眼泪就下来了，说我这苦命的妹妹。</p>
盛可以安慰老板娘，说希年在催眠过程中想起了很多事，大部分都很不愉快，是以前拼命压抑着不愿意去触碰的，一被召唤出来，就来势汹涌，冲击力很大。</p>
人的精神就像一块板子，滔天大浪袭来猝不及防，一下就碎了。碎了想要重建，必须把这些心魔消化掉，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或快或慢。</p>
他说得成竹在胸，振振有词，因为这些都是姜教授和盛利好的原话。可他眼睁睁看着希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手心里脊背上都是冷汗。</p>
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专业人士，又后悔带希年去跟姜教授见面，千头万绪说不出口，只能落到行动上，那就是守着乔希年。</p>
“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书上经常用这两个成语形容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照顾的用心。寻常的八个字里，有一种无声的惊叹，因为这并不容易。</p>
盛可以做到了。</p>
没人要求他，他也没有要求自己，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做了。</p>
他一开始只是在家里待着不去上班，不时进去看看希年，给她喂水。明知道她不会答应，还是每隔一两个小时就问她要不要吃什么，想吃什么都行，他去买也行，他自己去做也行，请袁哥关一天店回来做也行。</p>
他在卧室里待着，和希年说话的时候，会轻轻拉着她的手。有一次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发现希年的手无意识地抬了起来，在空中摸索。</p>
她在找他。</p>
乔希年在自己迷失了的世界里想什么，做什么，看见什么，别人都看不出来，但她显然知道盛可以在身边，她也需要盛可以在身边。</p>
感知到这一点之后，盛可以就哪儿都不去了。他坐在床边，握着希年的手，困了就睡一会儿，醒着的时候就跟她说说话，自己接接电话看看手机，饿了也去弄点儿东西来吃，然后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p>
上一次他这么守过的人，是自己的妈妈，最后他失败了，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p>
这一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p>
你喜欢的人，亲爱之人，身处无间地狱煎熬的时候，你能去哪儿呢。</p>
既然无法以身相代，那就守着吧，在门外呼喊着，让那挣扎的人知道自己不曾被放弃。</p>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p>
他这么守了三天，胡子拉碴的，睡了醒，醒了睡，又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床上是空的，乔希年不见了。</p>
盛可以一跃而起，叫着乔希年的名字往外走去。人还没到客厅，他就闻到一阵又熟悉又陌生的香气。</p>
熟悉，是埋藏在人生过往中不再想起又永远难以忘记的熟悉，陌生，是埋藏在人生过往中永远难以忘记又不再想起的陌生。</p>
那是他跟乔希年提过的，肉片酸辣汤的香气。</p>
童年的味蕾，妈妈的手艺。</p>
盛可以在厨房门口愣住了。</p>
乔希年正在灶前忙碌。</p>
她洗了澡，穿了一套他的睡衣，太长太大了，袖子裤脚都挽了好几层。料理台上堆满了食材和调料、肉、蔬菜、辣椒粉，锅里煮的东西腾腾冒着热气与香气。她正切着什么，低着头，眯着眼，弯着腰，全神贯注的样子，手里那把刀看起来重于千斤，和袁哥潇洒随心的把式截然不同。</p>
砧板旁边还放着纸笔，叠成一堆的菜谱书起码有七八本，还有量杯，温度测量仪和计时器，知道的说这是下厨，不知道的以为在做化学实验。</p>
盛可以没有去打扰乔希年，他退回客厅，悄悄坐下。香气从厨房里一阵一阵传出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闻。</p>
不是不好闻，而是太好闻了。十四岁之后再没有接触过的气味，掺杂着母亲的身影，合二为一，挥之不去。</p>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菜馆子，没有哪一家做那么家常的胡辣肉片汤。这本来是穷人家暴烈粗鲁的吃食，不登大雅之堂。</p>
就算有，盛二爷也会下意识地避开，不吃不看，罔顾罔闻。别人以为他品味精雅，其实只是免得触动心事——应付不了的，人们往往都选择逃避。</p>
万万没料到此时此地自己破了功，不是破一点点，是摧枯拉朽，一往无前的破法。</p>
他埋下头，含着泪。</p>
乔希年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在他的睡衣里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甩着袖子站在那里，凝视着盛可以。</p>
她轻声说：“二哥，我给你做饭吃。”</p>
盛可以抹了满手泪，说：“嗯。”</p>
他站起来：“我帮你。”</p>
两人一起默默地做完饭吃完饭，希年的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脸上有表情了，眼珠子灵动了，能有条有理和平常一样，跟盛可以聊事情了。</p>
她告诉盛可以，王鹤给她打了电话，号码应该是从公益心理诊所那里拿到的，一连打了好几个。</p>
盛可以一下紧张起来：“你没接吧？”</p>
乔希年摇头：“没有。”</p>
她没接，甚至都没看手机，因为电话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万念俱灰，手机静音丢在客厅包里了。</p>
“不过，他应该还会继续打。”</p>
乔希年聪明绝顶，涉及与人相关的事却总是比较茫然，她问盛可以：“他打电话给我，是不是就想告诉我一声乐乐在他那里？”</p>
盛可以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p>
如果王鹤的目的就是带走乐乐，夺回儿子，那他是不会主动和乔希年联系的。</p>
他从公益诊所那里找到了乔希年的信息，锁定了乐乐读书的幼儿园，悄悄夺走孩子之后，就会马上人间蒸发，把孩子能藏多深就藏多深，最好就此一刀两断。</p>
王鹤主动打电话回来，这件事马上就变味了，变成了一桩警察管不了的绑架案，绑匪不会撕票。然而绑匪既然是绑匪，那自然有他的诉求。</p>
盛可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说：“下次他打过来，你接就好了，听他说什么。”</p>
乔希年迟疑许久才略略点头，她脸上掠过货真价实的恐惧之色。</p>
她怕王鹤。</p>
她一直一直都怕王鹤，从两人认识开始，恋爱，结婚，生了孩子，直到成为一家人，她只要看到他，精神依然会很紧张，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或者将要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在看丈夫的脸色。</p>
她觉得王鹤对自己很好，只是要求高，她觉得王鹤很优秀，和她在一起是她的运气，她觉得为了维护两人的关系，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王鹤要求的也都是对的，都是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她好。</p>
直到姜教授以暴烈冲击的方法，强行揭开了他们关系里那一层虚假的，只有外人看起来才温情脉脉的面纱。</p>
虐待狂，精神变态者。</p>
这就是王鹤的真面目。</p>
他自私、自恋、对人没有同情心，也没有同理心，所谓的爱、亲情、体贴安抚，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他用来控制身边人的手段。他太了解乔希年了，知道怎么做才能摧毁她，他也毫不留情地这样做了。</p>
乔希年从他身边逃开，这是她能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否则现在必然已经陷入了无底深渊——要么在精神病院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要么已经自杀。</p>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没有明白：为什么王鹤要这样对待自己。</p>
姜教授说，精神变态者做很多事其实是出于本能的，就像连环杀手一样，核心无非是为了取乐，满足自己的变态冲动。</p>
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乔希年比姜教授更了解王鹤，他也许内心蕴藏着十足的疯狂，可是做任何一件事往往也都抱着明确的目的。</p>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发难，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一定要致自己的结发妻子于死地，这是为了什么呢？</p>
她情不自禁问了出来。</p>
在盛可以面前，什么都可以问，这是她最新的领悟与发现。这让乔希年感到安心，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安心。</p>
盛可以摸着下巴，说：“为了钱？”</p>
坏人们会为了钱做任何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p>
问题是乔希年没有钱。</p>
她大学四年成绩全优，几乎每一门都是满分，学校推荐她直通研究生，被王鹤拦住了。他说他想要早一点和自己心爱的人定下来，组织家庭，安身立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读书的人，却只有一个王鹤的妻子，他希望乔希年慎重选择。</p>
说是选择，乔希年从未感觉到自己有选择的余地，她不敢面对王鹤阴沉的脸色，一时伤感一时暴怒的语气，更不敢去挑战他坚如磐石的决心。</p>
如果她去上研究生，王鹤就会跟她分手，更极端的是到学校来大打出手，断送她的前途：“我这么爱你，你不跟我走，那就都别过了，我们死在一起。”</p>
这是他的原话，乔希年知道他做得出来。</p>
因此她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跟着王鹤走了。</p>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她敲开方圆包子店的铁门开始当服务员，她都没有过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收入。</p>
她在王鹤的公司工作，没有自己的工资卡。</p>
她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王鹤买好给她的，去哪里，干什么，吃饭旅游购物，也都是王鹤付账。</p>
偶尔需要自己行动，她用王鹤的附属卡，每个月要向他报备账务的明细。</p>
她没有钱。</p>
盛可以说：“那……是不是他出轨了，想帮女朋友腾位置？”</p>
乔希年摇头。</p>
如果他爱上了别人，想跟乔希年离婚，大概只需要回家来说一声就可以。</p>
她既然抗拒不了结婚的要求，自然抗拒不了离婚的要求。</p>
以乔希年的教养和个性，财产断然不会去争取，更不会不依不饶纠缠。</p>
如果只是移情别恋，何必要做那么绝？</p>
盛可以两手一摊，放弃了：“我不明白，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动机的吧？”</p>
乔希年承认是，两人相顾无言，她反过来安慰盛可以：“等他再打电话过来，我听听他说什么，说不定能有点线索。”</p>
盛可以说：“行。”他看看表，这都已经十一点多了，“今天不会打了吧，这么晚了。”</p>
希年平静地说：“他会在一点半两点左右打。”</p>
饶是常在外面通宵浪，盛二爷也对此感到震惊：“什么不正常人类会在一点半打电话跟人说事情。”</p>
乔希年很有经验：“一点半两点钟是人在生理上最为疲乏的时候，情绪也会很低落，很容易被人影响。”</p>
这是她的切身经验，往事历历在目。她时常会在这个时间点被王鹤叫醒，他精力极其充沛，又是夜猫子，那时候他问的问题，往往都暗藏陷阱，如果回答得不合他的心意，乔希年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p>
那天晚上固然是别想睡了，接下来好几天，都会被反复嘲讽、教训、指点。他自诩文明人，从不赤裸裸骂人，可是有些话乔希年当时迟钝不觉，过后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羞辱。</p>
盛二爷愤怒溢于言表：“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啊！”他看看乔希年坐在那里的架势，“怎么着，你是准备等着他打过来吗？”</p>
乔希年有点迷惘：“对啊，你刚才说的，他打过来我听听他说什么，再来判断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吧？”</p>
盛可以拍拍她的手：“这么说没错，但为啥你一定要按照他的时间表行动？”</p>
他可没有乔希年的心理负担：“难道你还怕没接到他电话，他会觉得不高兴，你管他呢？”</p>
乔希年和他对望着，似乎想通了其中关节，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是哦。”</p>
盛可以指指乔希年放在桌上的手机，说：“你直接关机，免得你惦记这事儿，再不行你把手机给我，我揣到我房间去，让他打得肝肠寸断，没人理他。”</p>
他说到“没人理他”这几个字，乔希年下意识地脸色微微一僵，盛可以看在眼里，马上给她鼓劲儿：“他没法对你怎么样，乐乐是他的儿子，警察也知道是他抱走了乐乐，他也不敢对乐乐怎么样，你不用怕他，知道吗？”</p>
乔希年目不转睛看着盛可以，下定了决心，点点头：“我不怕他。”</p>
盛可以笑了：“我们不怕他。”</p>
他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孩子气：“实在惹毛了，我找我哥哥想办法，我直接弄死他。”</p>
乔希年忍不住笑起来：“有哥哥真好。”</p>
她自己是独女，家里管得太严了，亲戚的孩子都没怎么见过，此刻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我没有兄弟姐妹。”</p>
盛可以温柔地看着她：“你有我啊。”</p>
乔希年眼眶一热。</p>
她对王鹤的猜测一点没错，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手机屏幕亮了，同一个号码不依不饶地不断打进来，可惜媚眼做给瞎子看，半点没效果。</p>
乔希年按照盛可以说的，手机交了出去，吃了两颗褪黑素，平静地躺下了。她以为自己满腹心事，又躺了两天，多半要失眠，结果头靠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就舒舒服服打起了小呼噜。</p>
盛可以就更绝了，他把乔希年的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一边，自己靠在沙发上玩游戏，跟微信群里的狐朋狗友们逗闷子，压根就不去理有没有人梗着脖子在打电话。</p>
谁把王鹤当回事啊。</p>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一合计，盛可以干脆带着乔希年去上班了。姜教授有指示，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有助于稳定情绪和心理状态，这是行动心理学的准则。人不是因为快乐而微笑，而是因为微笑而快乐。</p>
上午开完第一个会，乔希年一阵风般冲进了盛可以的办公室。沿途有几个人喊乔总，她平常都会停下来和人家说上一两句话的，今天充耳不闻，扑到盛可以的面前就急切地说：“他又打过来了。”</p>
盛可以挽起袖子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着一个熟悉的号码。</p>
那真的是一个熟悉的号码，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打了二十多个，还发了不少信息，都是诸如“接电话”“赶快接电话”“你居然不接电话”此类只有简短几个字的话语。</p>
好像谁把他当根葱似的。</p>
乔希年抓紧办公椅的靠背，手背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我要不要接，能不能接？”</p>
盛可以想了想，说：“接。”</p>
乔希年受了惊吓似的往后一缩：“那、那我说什么？”</p>
盛可以伸手摸她的脸：“冷静，冷静！你想一下，股票跌了怎么办？”</p>
乔希年精神为之一振：“哪个股票跌了？怎么回事，我看看图。”</p>
盛可以哭笑不得：“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儿跟股票跌了涨了处理的方法是一样的知道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慌。”</p>
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捉住乔希年的手臂，一起坐到沙发上，说：“来，咱们演练一下，以你对王鹤的了解，接起电话来，他最有可能对你说什么？”</p>
乔希年毕竟和王鹤多年相处，答案自然而然就浮出脑海。</p>
“他会让我跟乐乐说话，让乐乐说想妈妈。”</p>
女人为母则刚，与此同时也有了最大的软肋。只需要对孩子施加一点点折磨，妈妈就自然会承受十倍甚至百倍的痛苦。</p>
王鹤太了解这一点了，他不会放过利用乐乐折磨乔希年的机会。</p>
盛可以说：“那你准备怎么回答他？”</p>
乔希年扬起的脸上都是惶恐，她说：“我……我不知道。”</p>
出于本能，她想哀求王鹤放过乐乐，放过她，尽管她知道越是哀求，就会被拿捏得更厉害。</p>
盛可以握住她的手：“我教你。”</p>
他像念台词一样说：“乐乐好久没见到爸爸了，一定很高兴吧？这段时间妈妈比较忙，你乖乖和爸爸在一起哦。”</p>
乔希年迷惑地看着他：“可是……”</p>
盛可以打断她：“相信我。”</p>
软肋无法消除，但可以伪装，可以遮掩，可以保护。</p>
王鹤为什么要先带走乐乐，就是以此作为砝码，他必然认为只要儿子在自己手上，那就可以要求乔希年做任何事，她无法拒绝。</p>
必须要一开始就绝了他这个念头，才有可能重新拿回主动权。</p>
要想明白这一点并不需要卓绝的智慧，而是需要冷静。</p>
乔希年的冷静远超任何人，可是关心则乱。做母亲的人，对任何有关孩子的事，都是冷静不下来的。</p>
乔希年什么都明白，可声音还是在颤抖：“万一……万一他迁怒乐乐、伤害乐乐怎么办？”</p>
光是乐乐受到伤害的想象已经让她窒息，她紧紧抓住盛可以，浑然不觉自己有多用力。盛可以没有挣脱，只是温柔地说：“放心，我来想办法保证乐乐的安全，你先好好应付这个电话，好不好？”</p>
他的声音对乔希年来说如同有魔力的吟咏，能带来安心感，她终于冷静下来，点点头：“好。”</p>
电话接通了，盛可以按下接听键，再按下免提，接着把手机递给了希年。</p>
王鹤浑厚，略带磁性的声音传来，很有魅力。经年未曾交谈，他果然第一句话就是：“希年，乐乐在我这里，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p>
乐乐在那边叫了一声：“妈妈。”</p>
希年求救一般望向盛可以，她的嘴唇在颤抖。</p>
盛可以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又像说了千言万语。</p>
她回握盛可以的手，声音稳住了。</p>
“乐乐，你这几天过得好吗？”</p>
乐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跟爸爸在一起呢，过得挺好的。”</p>
盛可以马上松了口气，内心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孩子。乔希年与他完全心意相通，唇角露出浅浅一丝微笑。</p>
“那就好，你和爸爸好久没见了，在一起要开心哦。妈咪工作刚好也比较忙，过段时间来接你回家，好吗？”</p>
乐乐说：“好的妈咪。”</p>
王鹤打过来的这个电话只延续一分钟三十七秒，从对方的角度来看，乔希年全程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有一种暑假小孩子出去夏令营，妈妈难得松口气的解脱感。</p>
盛可以和乔希年都能感觉到这样的反应打破了王鹤的预估。</p>
他必然以为乐乐一说话，乔希年就会哭出来，然后求他把儿子还给自己。</p>
如此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话术，笨拙地在通话的最后趾高气扬逼乔希年：“你什么时候回家？你只要回家，就能和乐乐在一起，否则我不会让他见你的。”</p>
乔希年的脸部表情僵硬了，尽管早就预料到了王鹤会有此一举，她的本能仍然释放出了恐惧，但她没有退缩。</p>
“孩子非常需要爸爸陪伴，你们俩在一起不挺好的吗？乐乐，想妈咪了就给打电话，好吗？”</p>
得到乐乐的一声“嗯”之后，乔希年还想说什么，被盛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电话按掉了。</p>
乔希年一下瘫软在了办公椅上，她捂住脸，泪盈于睫。</p>
最后关头，她其实想要对乐乐说，妈妈爱你，你要乖乖，妈妈很快就来找你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丢下你。</p>
那是理性按不住的母亲的心，挣扎着在呼喊。</p>
如果不是盛可以挂断电话，她前面的镇定表现就变得毫无意义，马上事情的节奏就回到了王鹤的控制之中。</p>
盛可以什么都没说，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旁边等她自己情绪平静下来。</p>
他说：“你干得很好，别担心，现在我们起码知道了乐乐很安全，是不是？”</p>
乔希年“嗯”了一声。</p>
盛可以对她微笑：“现在我去找我哥哥，你等我消息。”</p>
乔希年有点蒙：“找大哥？等什么消息？”</p>
盛可以挽起了袖子，说：“我们要主动出击，不能被动挨打。”</p>
乔希年更蒙了，看她泪痕犹在眼角，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居然也会一脸憨态。盛可以情不自禁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乔希年顿时耳根子都红了，盛可以对她笑：“我先走了，乔总你慢慢忙。”</p>
乔总回过神来：“不对，你别走啊，你三点半有个会。”</p>
盛总没脾气。</p>
盛二爷找盛天骄是求助去的。</p>
自打他向盛三求助颇有收获，就不知不觉接受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设定，毕竟事实胜于雄辩。人家以妹妹的身份对哥哥伸出了援手，毫无芥蒂，他一个大男人再扭捏矫情，不是有点难看？</p>
他表明想法，盛天骄毫不意外：“你要找啄木鸟查这个王鹤对吧？看他把乔小姐的儿子带到了哪里？”</p>
盛世集团有一个长期合作的背调公司，名叫啄木鸟，总部在香港，在欧美东亚都有办公室，坐拥大陆与海外双重的信息渠道，是业内顶尖玩家。</p>
他们为盛世服务了十多年，一直合作很愉快。盛世每年做那么多投资，个个项目都需要做背景调查，包括但不限于商业方面的，财务方面的，还有一个重点是创始人个人履历与信用方面的。</p>
盛天骄很相信因人成事这一套，他能容忍自己投资的人在能力上有缺陷，因为人人都有能力缺陷，所以才需要团队合作互补，但他不能容忍他人的重大道德缺陷。</p>
这也是盛天骄从父辈身上吸取到的教训之一。老盛就是因为自己的道德缺陷，导致整个家庭风雨飘摇，至亲之人终生内心隐痛，决不能效法。</p>
盛可以对哥哥的询问点头又摇头。</p>
“我是要查一下王鹤，我更想查的是另一个人，叫林浩君的，在哪里？干什么？最好是查查他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作为我们的谈判砝码。”</p>
盛天骄说：“是要挟的砝码吧。”</p>
盛可以笑了笑。</p>
盛天骄表情严肃，似乎在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p>
“老二，你详细说说看，你到底要干什么？”</p>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利用背调公司查私事，也是公器私用。盛天骄虽然是大老板，但一直以来都公私分明，不会轻易给例外。</p>
盛可以观察了一下哥哥的神色，知道他不是随口一问，他敢不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盛天骄就会懒得理他。</p>
于是他老实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五一十，语气不是很有信心，一些细节也语焉不详，但起码是个计划。</p>
盛天骄听完忍不住笑了：“难得你动脑筋。”</p>
他最后一个问题是：“老二，这是乔小姐拜托你的吗？”</p>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不是不是，我都没跟她商量过，是我自己琢磨的。”</p>
大哥看着他：“凡事都有动机，你的动机是什么？”他这个人很实在，“你以前一直争取要让乔小姐管基金，这个很容易理解，找到一个天才，希望她有所发挥，能赚钱，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但你刚说的这件事，纯属私事，按理说，你完全可以不管的。”</p>
“为什么要管呢？”</p>
盛可以愣了一下。</p>
他的动机是什么？</p>
他为什么要管？</p>
他想都没想过这一茬，似乎为乔希年做任何事都天经地义。可是大哥这么一说，这些问题仿佛就有了千钧之重。</p>
盛可以陷入了沉思，盛天骄没催促他，好整以暇看自己的手机。良久，他忽然说：“我想要和她更亲近。”</p>
盛天骄摘下老花眼镜，望向弟弟：“哦？”</p>
盛可以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脑海里斟酌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他终于确定了。</p>
“就好像，我和大哥你，我们不是一个妈妈的儿子，所以总觉得有隔阂，要经过很多很多事，才终于能体会到我们是亲人。”</p>
他有点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急躁地说：“我和希年，我感觉也是这样，我想要和她……”盛可以顿住了，几秒钟之后才脱口而出，“跟她更亲。”</p>
没有隔阂、没有秘密、没有相对无言欲言又止。</p>
她的问题，他要帮手解决；她的诉求，他要努力圆满。她被往事纠缠的时候，他有义务将阴影驱散。</p>
这是盛可以毕生第一次，想和一个人亲密无罅隙。</p>
他愿意为此竭尽所能。</p>
盛天骄被触动了，他说：“老二，我觉得你成熟了很多，总算知道自己要什么了。”</p>
他不等盛可以回应，信手打出去一个电话。</p>
“丁总，小盛总等一下要找你办点事，私人业务，你自己亲自跟一下，好吗？”</p>
丁总全名丁盛辉，是啄木鸟背调中国区的负责人，跟盛天骄非常熟，和盛可以也见过很多次，大老板发话他能怎么说，自然满口答应下来。</p>
盛天骄电话放下，盛可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什么叫小盛总，我哪里小？”</p>
盛天骄偶尔也有点幽默感：“我怎么会知道？”</p>
这时候丁盛辉的电话主动过来了：“二爷，你有什么吩咐？”</p>
二爷的吩咐非常简单，背调公司的专业行动更是利落。不到四十八小时，盛可以就带着相关的情报去找乔希年：“希年，咱们去一趟北州。”</p>
乔总正在日理万机，头都没抬，道：“北州的产业发展不平衡，营商环境持续走差，我不看好他们的后力，在二级市场上更没有亮点，不用去了。”</p>
盛可以拍了她一下，把乔总从工作中拍醒，椅子转到自己这边，说：“我们俩去一趟北州，私事。”</p>
乔希年不明白：“什么私事呀？你有朋友在那边吗？为什么要我去呀？”</p>
她眼睛往屏幕看，身体挣扎着把椅子往回转。这几天她在重新建仓，清掉了三个她认为已经短线收益见顶的股票，准备买进新能源赛道上成长空间大的，因此正在殚精竭虑做调研，任何人在这时来叨扰她都属于十恶不赦。</p>
盛可以本来对此喜闻乐见，要知道乔希年是典型的单线程任务者，她越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上，就越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焦虑，或者因太过于想念乐乐而做出错误的决定。</p>
但现在情况有变化了，该干的事情要尽快去干，拖着它也不会自己解决。</p>
这句话盛天骄对盛可以说过很多次，他从前都不以为然，直到竹板打到了自己屁股上，真的会疼，他才有所体悟。</p>
他又把乔希年给转回来，这次把住了椅子的扶手不让她乱动。</p>
“你听我说，我找到了林浩君的下落。”</p>
“林浩君”这三个字飞进乔希年耳朵，像一声号角，她顿时神色一凛，心思终于从工作上挪开了，聚精会神地听盛可以说话。</p>
“他现在住在北州，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自己在一家很好的中学当体育老师，过得还不错。我们集团的背调公司找到了他的各种个人信息，足够我们找到他本人。”</p>
他还补充了一句：“放心，都是通过公开渠道找的，没有违法乱纪，我们又不是王鹤那种小人。”</p>
盛二爷没事儿踩一脚王鹤不是随便踩的，盛利好说了，这是一种脱敏的方法，从小处入手，破除王鹤给乔希年留下的光明伟大正确完美无缺的形象，将来搬凳子砸人的时候才不会瞻前顾后，心慌手软。</p>
盛二爷说道：“想不到老三你对搬凳子打人这么有研究。”</p>
盛利好面无表情：“我只是打个比方。”</p>
盛二爷不信。</p>
盛利好忍不住笑：“好吧，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经常跟人干架。”</p>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学霸会打架。</p>
盛二爷完成今日份踩王鹤任务，继续说：“你去见过姜教授之后，我们都认为你当时在奥地利遇到林浩君，应该就是被王鹤设计的。但是否真的如此，设计陷害你又做到了什么程度，这些都只是猜测。”</p>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握住了乔希年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一如既往地，既温柔又热情。</p>
“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喜欢猜测的人，要让你放心就一定要去求证，不管结果如何，知道真相，心安了，这件事才能过去，是不是？”</p>
乔希年眼睛亮亮的，这句话让她心动的程度，超过她这一生听过的所有好言好语。</p>
她凝望着盛可以，良久说了一个字：“是。”</p>
盛可以点点头。</p>
“我们不坐飞机，也不坐高铁，以防王鹤还在利用黑客监控你的身份证使用情况，我们开车过去。我查过了，从西京到北州全程1673公里，其中超过1500公里都是高速路，头天早一点出发，开十二个小时之后，在中途一个叫雷州的地方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到了。”</p>
他显然已经把这件事通盘想过了：“开我哥的那个大保姆车，车上有办公区，我和司机换着开，四个小时休息一下，不用特别赶。你带上电脑，乔总的工作重要，万万不能被我耽误，明白？你该干吗干吗。”</p>
他摇摇乔希年的手：“你说好不好？”</p>
乔希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好。”</p>
盛二爷雷厉风行，说干就干，什么深思熟虑谋定后动都和他没关系。乔希年说完好的第二天清早，盛可以就准备好了车，催着她动身了。</p>
盛天骄的车子与众不同，买的时候后面两排都拆掉了，改装出设备一应俱全的办公区域，四到六个人正经开个会一点儿问题没有，正中乔总下怀。</p>
她也不含糊，真的带了电脑，且带了两台，还不晕车，上车就开干了，话都不跟盛可以说。二爷于是在旁边打盹儿，玩游戏，实在闲得慌就心满意足地咬手指，看着乔希年发呆，眼里都是钦佩和爱慕。有时候乔希年刚好就抬起头和他眼神对上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会笑着伸出手来在他头发上摸一摸，盛可以马上喜笑颜开。他不怕被乔希年察觉自己的心情，这么快乐，这么心甘情愿地陪伴和付出。</p>
爱情面前要什么尊严。</p>
如盛可以所规划的，他们一路驱车，晚上八点左右到了雷州。这是一个有着浓郁海滨风情的城市，正值旅游淡季，游客不多，整个城市懒懒散散的，人们走路的速度好像都要慢一点，车子去酒店的路上随处可见小公园，隔着围墙能看见公园里有人遛狗有人跳广场舞有人跑步，和西京永远卷得热火朝天的气质截然不同。</p>
乔希年扭过身去扒着窗户往外看，表情很向往，车子都经过公园一段路了，她还若有所思。</p>
盛可以逗她：“怎么呢，想提前规划一下退休生活吗？乔总喜欢跳广场舞这事儿我以前不知道哇。”</p>
乔希年摇摇头，说：“你看。”</p>
刚好车子停下来等红灯，盛可以凑过去，乔希年指着的是路边一对老夫妇，看起来有七十出头了。老头儿身形挺拔，老太太很娇小，满头银发梳理得妥妥帖帖的，两人的穿着特地搭配过，男的蓝色上衣灰色裤子，女的灰色对襟小褂子蓝色阔腿裤。老头儿正蹲下来，给妻子系鞋带，老太太一边在说着什么，手摸着老头儿的光头，微微含笑，还带着些许往往少女才有的骄纵表情。因为被爱着，所以肆无忌惮的那种表情。</p>
盛可以马上明白了乔希年的意思。</p>
老太太的表情他们不陌生，盛可以时常在老板娘脸上看见。有时候她会拖着老公的衣服角，要求吃某种不太容易做，食材都不好买的东西，老板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就是要，非要不可，说啥都不听，完完全全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p>
然后老板一定会去千方百计地折腾，买食材、做菜，新鲜端出来往桌上一放，嘴里嘀咕：“你这个婆娘麻烦得很。”好像很懊恼的样子，其实都是装的，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装的，他看着自己的麻烦婆娘大口大口吃，一迭声赞美老公手艺，心头高兴得很。</p>
这时候车子启动了，越过那两位老人缓缓向前，盛可以缩回去对乔希年笑：“等我老了，也给我老伴儿系鞋带。”</p>
乔希年脱口而出：“我不喜欢有带子的鞋。”说完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说得不合适，脸腾就红了，仓皇地猛盯窗外，不敢看盛可以。他心里乐开花，表面却很镇定，轻描淡写地马上接了一句：“那我就给提鞋跟呗，总有用到在下的地方。”</p>
北州比西京要大一倍，繁华程度稍有不如，但这几年发展得也很快。城市一旦发展起来，就会自然而然生出千篇一律之感。</p>
他们进入北州市内已经是下午四点来钟，安娜早就帮她们订好了酒店和晚饭的餐厅，都在北州市中心，两人各自入住一个套房。拿到房卡之后盛可以就在电梯口告诉乔希年：“我们晚饭要见一个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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