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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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一列航班,飞机破风穿云,悠悠降落在榕城。</p>

庄凡心合起电脑,一月份不止要做春夏装的生产监控,还需建立秋冬装的样品计划，不能拖不能乱，每一环必须到位。</p>

滑行速度减慢,他终于有空瞧一眼窗外的风景。</p>

阔别十年的家乡，没有潸然落泪，也无感慨嗟叹,庄凡心只觉盯久电脑的眼睛微微干涩,看一眼便掏出了眼药水。</p>

他滴两滴，开舱后随波而出，快步离开了机场。一切都是提前订好的,车，司机，很顺利地抵达落脚的酒店。</p>

庄凡心连酒店的床都没坐一下，放好行李便走，赶往周围镇上的厂子。司机习惯性地聊天：“先生来玩,还是出公差？”</p>

“出差。”庄凡心低头摆弄手机,没什么兴致地回答。</p>

司机倒意兴勃勃：“可以顺便玩一下的啦,榕城风景不错的,三坊七巷逛一逛,再尝尝这里的小吃。”</p>

庄凡心敷衍地回应，哪条街有家粉店味道不错,忙完去嗦粉。司机想了想，敲着方向盘告诉他，哪里还有粉店，那一带早就盖成了写字楼，繁华得很。</p>

“是么。”他笑笑，装好手机，扭脸凝视另一条车河。</p>

十年，不足以沧海变桑田，但踯躅前行也能走出一片新的天地了。庄凡心走马观花，旧街压了新柏油，一栋栋高楼起，衬得路旁的榕树有些矮小。</p>

迟来的慨叹团在胸口，不酸不胀，却热乎乎的。</p>

司机回过味儿来：“听你那样讲，你以前来过榕城的？”</p>

庄凡心说：“何止来过，我在这里长大的。”他冲后视镜挑眉，没有笑，因此有一股高冷的顽皮，“只不过许多年没回来了。”</p>

司机热情道：“那这一趟多待几天啊，去哪里就找我，包我的车！”</p>

庄凡心浅浅地应，注意力叫一闪而过的路标吸引，宽街，长长的一溜小商铺。章鱼小丸子，美美文具，炸鸡汉堡……他全都光顾过，他以前每天骑单车从这里经过。</p>

前头，是天际中学。庄凡心伸长脖子观望，换成他兴奋：“那是我的母校，我高中就是在天中念的。”</p>

“是嘛！”司机从后视镜看他，“要不要停一下去看看？”</p>

公事当头，热情只得冷却，庄凡心说：“不用。”视线胶着不移，出租车驶过学校大门，他深深地朝里面望。</p>

分秒便过去了，他急忙回看街对面，没看清一楠时光是否还开着。</p>

司机的话匣子一直没关：“天中很厉害的，越来越难进，我女儿初中成绩班级前十名，都没能进去念高中。”话毕，热切地问，“一看你就很会念书，从天中毕业考进哪所大学了？”</p>

庄凡心答：“我出国了。”即将驶出这条街，“商铺后面的居民楼没有拆，也很多年了。”</p>

司机说：“虽然破旧，但是挨着天中，房价高得要命。”</p>

庄凡心禁不住笑，齐楠就住这里，他的同桌，成天给他带奶茶蛋糕，每夜向他索要英语答案。这么些年过去，对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结婚？</p>

他琢磨着有的没的，驶出市区后，闭目眯了一觉。与此同时，一架飞机降落在高崎国际机场，顾拙言只身抵达了厦门。</p>

同为出差办事，同在福建省内，待遇却大相径庭。庄凡心坐出租车往镇子上跑，顾拙言落地被分公司的高层迎接，伴着他笑，帮他拉车门，商务车内宽敞明净，将手里的资料纸衬托得格外洁白。</p>

一到镇上，庄凡心联系工厂的负责人董老板，见到面，对方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身材走样，但面貌精神，也精明，是个老烟枪，打招呼的工夫抽完了一支烟。</p>

庄凡心被二手烟搞得不痛快，感觉脸都脏了，余雾未散尽，对方从烟盒掏出第二支。“给我也来一根。”他抬起两指，破罐破摔地说。</p>

董老板递给他：“我的烟便宜，庄老板凑合抽。”帮他点上火，滞后地讲客套话，“好辛苦呦，还专门飞过来，搞成这样我这边真是惭愧，真是惭愧！”</p>

庄凡心堵住嘴吸烟，晾对方片刻，这烟不如上次抽的味道香，但更呛人，缓缓吐出来，才说：“不辛苦，我在榕城长大的，顺便回来走走亲戚。”</p>

董老板听明白，时间充足，不解决不走人。“那好好住几天，我叫厂子安排车，住呢，住哪里？”比出租司机更热情，“快中午了，我们先吃午饭，饭店我都订好的！”</p>

庄凡心不接茬，将烟屁股弹进路边的垃圾桶，提出先去工厂看看。又颠簸了一刻钟，到服装厂，比想象中大，几排楼标着一二三，能听见聚集的机器声。</p>

庄凡心要求下工作间，董老板想拦，劝他里面太吵，味道也不好闻。拦不住，又改口说厂子有规定，工作间外人不可以进。</p>

到楼门口，庄凡心说：“您别说笑了，做衣服的，以为造火箭？就是个服装厂，以为是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吗？”</p>

董老板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得罪，只能摸出烟盒。庄凡心伸手夺下：“厂子没规定工作间禁止吸烟？你不怕着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p>

进了里头，庄凡心娇气的毛病往外冒，大量新布的气味儿熏得他头疼，掩紧口鼻扫过一周，看见那款印花绉绸连衣裙。董老板在一旁劝说，绉绸好呀，黑色那一款用绉绸更好卖的。</p>

设计部审改五次定下的面料，你懂个屁！庄凡心暗骂，骂完明着笑：“但合同签的是绉缎，厂子赔付到位的话，用绉绸也不是不行。”</p>

董老板色变，一口一个林设计，企图将责任引到silhouette头上，庄凡心嘴上接招，脚步不停地继续转。买卖中的口舌之争，说好听点叫“斡旋”，实质上是又糟又黏的扯皮，各为其利，满身铜臭。</p>

庄凡心从业数年第一次干这么糙的活儿，幸亏他占理，不然真想撂挑子走人。白球鞋蹭了灰，他在桌上捡边角料擦鞋，棉的太松散，绒的太厚，雪纺不挂土，挑三拣四地摸到一片黑布，擦了擦。</p>

擦完捏着布，他说：“这块绉缎就不错，颜色看来也对。”</p>

董老板解释：“这是前年剩的旧布，不能用，而且连十米都没有了。”</p>

庄凡心问：“真的没有绉缎？”</p>

“真的没有。”董老板情真意切，“我们也很为难，但没办法呀！”</p>

庄凡心搓着那片布，离近点，在机器噪音下轻巧地问，学着对方的语气：“那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说呀？”</p>

他眼神太静，和繁忙刺耳的工作间格格不入，董老板噎了噎，他一扭身便朝安全通道去了。楼梯扶手</p>

很脏，他还用那片布擦擦，靠着，等对方跟过来，他在逼仄的此处打开天窗说亮话。</p>

“老板，你不必攀扯我们的设计师，你私下找她本就不符合流程，合同也没改，什么书面都没走，怎么作数？”</p>

“我一句话也没提问责，因为这这节骨眼儿上生产出货最要紧，否则我干吗跑一趟？图你这里味道呛死人？”庄凡心说，“合同上交货期限白纸黑字，不能耽误，没布，你们织也给我织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