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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功,大靖次辅,麒麟阁副掌院。
名义上地位仅次于原中书令萧元正,位居东靖文武百官次席,威隆十载。
太宗时,在某次奏对之际,以‘下臣以货事君,中臣以身事君,上臣以人事君’之言名扬内外,遂拜官麒麟阁大学士。
这位曾为了太子夏侯淳先后辞去左相之位、礼部尚书等的老人,来到朔州城后并未作威作福,更未曾有一丝欺压擅权之举。
嘈杂喧闹的朔州城后营,自各方筹集的粮草正源源不断的搬入营中,甲士搬粮时脚步匆匆,一位老人则带着两名亲卫巡察军粮,防止商贾以次充好,军粮多以粟米为主,再辅之以家畜肉干、野兽腊肉以及战死的马肉与驴肉等,不过万不得已,将士们不会食用马肉。
老人不时检查粮食是否出现变质、受潮、发霉、朽烂以及缺斤少两等情况,确认并无大碍后,便继续前行,时不时再搀扶一下士兵,推了推运输粮食的板车。
中间时不时有甲士磕碰到老人,他也毫不介意,反而扶一下对方,以免其摔倒。
他边走边对兼职粮官阎稻吩咐道“军粮储存事关重大,切记主要防潮,更不可裸露在外,再加派人手严加看管,无关人等不可靠近。”
阎稻历练的愈发稳重了,当即抱拳道“阁老放心,卑职定然不会出现差错。”
老人脸色一缓,瞥了他一眼,“值守士兵必须昼夜巡逻,以防奸细毁粮、烧粮或盗粮,人手不够就去李将军要。”
“另外,战马草料也不可疏忽大意,出了差错不仅战马挨饿,骑兵也没有用武之地,到时候上了战场,失去机动性,咱们的将士们只能被动挨打,成了活靶子。”
“喏!卑职记下了!”
“嗯,你办事我是放心的,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可掌握着咱们上万大军的饭袋子,出现任何差错本阁都要拿你祭旗。”老人轻轻点头,瞥了一眼粮官后,见他脸色一白后,他语锋一转,“当然,此战后,本阁亦会论功行赏的,自然少不了你们。”
那人脸色一缓,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卑职明白!”
老人摆了摆手,“嗯,去忙吧。”
待粮官走后,他似有所觉,下意识转身。
只见一位丰神俊逸的青年带着几人缓步走来。
青年走近后,看着四周匆匆将士,看着他们身着单薄冬衣,寒冬虽去,但凉风袭来,仍有丝丝寒意。
地上泥淖稀烂,人呼马嘶,喧闹中嘈杂一片,不时有人大呼小叫,但更多的则是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陈功上下打量了一眼青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笑容,颔首道“精气神倒是足了点。”
青年正是夏侯淳。
他目光复杂,轻声道“委屈阁老了。”
慕容烟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老人,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
即便是高傲如天心都沉默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位曾经的大靖中枢阁老。
识蝉双手合什,对着老人言道“昌国寺识蝉见过陈施主。”
老人脸色平淡,轻轻颔首。
当年佛道之争时,大靖选择站到道门阵营,联手将佛门赶回西域。
而今时过境迁,太子殿下引佛门入局,以抗衡道门,他暗叹一声,只能说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陈功拍了拍夏侯淳的肩膀,卷起袖子,将地上掉落的一捆苜蓿抱起,放在路过的板车上,笑道“先帝临走之前,曾拉着老臣的手,问我以何事君?殿下可知老臣如何回答的?”
夏侯淳摇头,示意不知。
老人拍了拍手上灰尘,目光悠远,轻声道“我说,皇帝以身侍万民,臣便以命奉皇帝。”
夏侯淳扶着老人,脑中想着龙榻边君臣奏对的场景,眼神不由一阵恍惚,他脱口而出“想来太宗爷定然十分欣慰。”
老人失笑,骂道“狗屁!他老人家气得直接坐了起来,指着老臣的鼻子就骂滚你娘的,你陈功吃的是我夏侯氏的俸禄,又不是什么天下万民的,你给朕记住了,你忠的皇帝,而不是什么天下万民,日后死要死在任上。”
两人身后天心闻言一怔,冷若冰霜的秀目中第一次出现茫然之色。
慕容烟眨巴眨巴小眼睛,想了想,还是自动过滤掉这段话,万万不可影响太宗皇帝在她心目中神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倒是识蝉深以为然,显然对那位将佛门驱逐出境的罪魁祸首了解颇多,什么狗屁的英明神武,皇帝这种怪物永远都是天下最自私的。
尤其是像太宗皇帝这种刚愎自用的存在,更是怪物中的怪物,他要果真以天下万民为中心,就不怕南下争夺皇位,让十余州县陷入战火,致使中原生灵涂炭了。
夏侯淳苦笑,这种蛮横态度还真有可能是那位太宗爷的口吻,毕竟当年跟道门貌合神离后,惹急了他可是敢拉上大靖跟道门同归于尽,不过也正是这种‘天王老子都要踩在脚下’的气势,使得玄宗前任掌教都不得不龟缩天都峰,数十年不敢下山,生怕被太宗半道伏击了。
当然,或许正是这种蔑视天下群雄的态度,使得玄宗不得不以卑劣手段将太宗爷害死。
凉风忽来,阴云骤集,老人当即变色,对着哨官厉声道“大雨将至,让他们抓紧时间,要是让粮草沾一滴水,本阁活剐了他们!”
一旦军粮泡水,上万大军将会被活活饿死。
那种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四周闻言将士齐齐一颤,连忙埋头推车。
陈功揉了揉老腰,微微颦眉。
夏侯淳连忙问道“陈阁老可有何不适?”
老人摆了摆手,随口问道“你自沁州来,可见到了晏老头了?”
晏老头?
沁州那位鹿国公晏季道?
夏侯淳闻言一怔,张了张嘴,有些不知所措。
见到太子这般模样,老人苍眉轻轻一皱,缄默不语。
夏侯淳垂头不语,仿佛铸了大错。
识蝉低眉敛目,下意识屏息。
天心瞥了一眼夏侯淳,终于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人性。
以往的他,架子总是端着,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或是操控地方军政大权的一国储君,亦或者手持利剑杀心自起的清丹高手。
但今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跌落神坛’,被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训斥的不敢说话。
慕容烟犹豫了下,似乎要为夏侯淳辩解一二,怎料老人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来她一眼后,她便不敢再说话。
良久,老人开口了。
他声音平淡,看不错喜怒哀乐,问道“他究竟如何了?”
夏侯淳露出愧疚,一脸苦涩。
老人蓦然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说话!”
四周霎时一静,所有将士悄悄偏头。
他们还是首次看见陈阁老如此生气。
连李将军擅自出城、违背军令都未曾让其如此震怒。
“轰隆!!”
刹那间,电光火石,雷霆交织在漫天阴霾,如同一条条银蛇火龙在乌云中穿梭。
似乎感受到老人的震怒,竟突兀降下一道雷霆。
只为震慑人间的魑魅魍魉。
一道霹雳在阴云密布的上空炸响。
在这静悄悄的后营,雷声显得越发的震耳欲聋。
但依旧无人敢大声说话,相视一眼后,尽皆默默低头搬运粮草。
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霉头。
夏侯淳额上似有细汗,声音沙哑,涩声道“鹿国公已逝世两年了。”
他连忙将沁州变故一一道出,包括他诛杀宋延清之事也未曾隐瞒。
语罢,他明显察觉到老人的那强撑的疲惫身体渐渐佝偻了几分,脸上那如同老树皮般的皱纹更是深了好几层。
更让夏侯淳心中咯噔的是,他竟然从这位老人身上感受到一丝死意。
哀莫大于心死。
这位老人,在这一刻,似乎失望了。
或许是对某个人,或者是某一方势力,亦或许是这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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