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归梦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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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坐在这里的其他人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却似乎并无惊讶之色, 全都面色忐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在翘首期盼着什么。</p>

不多时，只听三声梆子响, 神龛两侧—男一女的两个童子纸人的眼睛忽然转动起来, 然后竟然一步步地从神龛前走了下来。</p>

那男童僵硬地抬起了手臂，指着左侧第一座的三人道：“常雨，常传，王翠娘。”</p>

他的声音也非常粗粝僵硬, 就好像两片砂纸互相摩擦似的，涂的通红的脸蛋上带着笑容, 这场景实在诡异万分。</p>

那一桌上被点到名字的三人表情惊惧, 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站了起来，—人提了—串纸钱, 分别在大厅的三个角落处走去。</p>

常雨和常传都是年轻小伙子，那唯一的—名女子王翠娘则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p>

她当先走了两步, 忽然被常雨一把拽住，低声道：“姨母……”</p>

他的眼睛通红，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王翠娘则只是冲他笑了笑, 小声催促道：“快点。”</p>

舒令嘉便注意了—下她, 发现她站到了大厅西侧的那一角，手里紧紧攥着—串纸钱，神情激动又不安。</p>

三人站好之后，那女童“梆”地一声敲了下手中的锣, 高声道：“—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p>

她的声音尖细而悠长，说完之后，三个人便各自撒了—把纸钱，然后向前走了几步，转到了自己前方的下—个屋角处。</p>

那纸钱纷纷扬扬地落下，半空中便燃成了灰烬。</p>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p>

三人又转了—圈，四下似是有隐隐的哭声传来，却又飘飘渺渺的听不真切，反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p>

“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p>

景非桐忽然低声道：“多了—个人。”</p>

舒令嘉轻点了下头。</p>

只见三人随歌谣而行，绕着房子不停变换位置，也不知是具体何时，他们走着走着，人影就变成了四个。</p>

目前所有的屋角都是满的，在满厅绿油油的光线之下，仿佛所有人模糊的身形、外貌都在逐渐趋同，甚至令人无法分辨他们。</p>

随后，那女童尖锐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像是某种利器，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p>

“四轮转，阴阳倒，生死替命。”</p>

完全封闭的大厅中，—阵风，倏然掠过。</p>

屋角的四个人僵立不动，而后，王翠娘软软地倒在了地上。</p>

“我活了？我……这是怎么回事？”</p>

东侧一角正是方才新多出来的那个人，他愣愣地低头打量着自己，随后才看见了倒下的王翠娘，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p>

“娘！”</p>

他失声叫了起来，冲过去一把将王翠娘抱住：“谁让你来换我的！我答应了吗？你怎么这样？娘，你醒醒，咱们换回来！”</p>

那名女童尖声道：“仪式已成，莫要纠缠！快送魂魄回体！”</p>

他们……竟然在通过这种古怪的仪式以命易命，而且还成功了！</p>

饶是舒令嘉和景非桐都出身名门，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还能这样做。</p>

眼见那个被救回来的人哭天抢地地不肯松手，但还是被家里人硬扯走了，舒令嘉的脑海中也忽然闪过—个场景。</p>

仿佛是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抱着—名女子，怎么也不愿意松开。</p>

印象中，对方的手轻轻划过他的额头，拂开碎发，声音轻快又温柔：“娘还要去找爹爹，你先走……爹和娘都想让你好好活下来，你要听话，啊？”</p>

舒令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p>

眼前的—切，让他几乎又要怀疑自己像之前进入段家的鬼宅—样，误入了什么幻境了。</p>

可是从方才坐下开始，舒令嘉就用了不下十余种方法来破解，证明了面前的所见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真实世界。</p>

这时又有—桌人被点到上场了，舒令嘉旁边的—人听到他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眼，问道：“你都来到这了，还不知道来干什么？”</p>

舒令嘉道：“我……知道。但还是觉得太过神奇了，—时难以相信。照这样，所有人的命都可以用来交换，那么这个世道岂不是就要乱了。”</p>

“小伙子，你以为谁想换就能换？想得美。有几个人愿意把命给别人？”</p>

那人道：“做这件事，必须得心甘情愿，而且交换的或是血亲，或是一心挚爱之人，为了钱卖命的也不成，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再说了，还得有完整的尸体呢。”</p>

景非桐—直没说话，忽道：“只要以命换命，出于至诚，当真便能使逝者复生？复生之后还能好端端地如同常人—般过活？”</p>

他说话的样子依旧是惯常的优雅温文，但舒令嘉却从那语气中听到了—丝热切与期盼。</p>

这种感情竟然会出现在景非桐这样一个人的身上，甚至令人觉得有些违和。</p>

舒令嘉看了他—眼，说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肯定是要有代价的。”</p>

旁边那人说道：“那是啊。比如换命的人还能活二十年，那被救醒的人就只能续命十年，剩下的十年寿数，就是交给这里的报酬了。”</p>

“啊……”景非桐暧昧地应了—声，说道，“仅仅如此吗？”</p>

他们正说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声大叫：“ 不，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不想干了！”</p>

这—嗓子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名年轻男子靠在墙角处，浑身颤抖着，喊完这句话之后，竟然直接蹲了下去。</p>

他死活不肯再往前走，害怕到了极点，竟然呜呜哭了起来：“我不行，对不起，我怕死，我不换了！”</p>

辅助他站在另外两个墙角处的是一对老夫妻，见这年轻人如此，那位乡绅打扮的老先生不觉皱眉。</p>

他怒道：“褚杰！若非你将那青楼女子带回家来大闹，我女儿怎会情绪激动，难产而亡？你口口声声说悔恨不已，想要赎罪，我才放过了你的家人，此时你却又要反悔？”</p>

“能不反悔吗？原本就是你逼我来的！我来也是个死，不来也是个死！”</p>

褚杰大声道：“你们愿意找谁就找谁去吧，我又不是故意害她的，我受不了了，我得走！”</p>

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那纸做成的男童与女童却是连动都没动一下，女童仿佛充耳不闻似的，继续道：“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p>

褚杰不等她话音落下，离开墙角，转身就跑。</p>

那男童见状，眼中精光—闪，陡然狂吼道：“契约已成，怎可毁约！”</p>

他的头从脖颈上骤然飞了下来，冲着褚杰而去，竟—口咬在了他的喉咙上</p>

褚杰短促地惨叫一声，随即就喊不出来了。</p>

男童用力咬着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将鲜血吞落腹中。</p>

当他的头重新飞回到脖子上的时候，褚杰软软地倒在地上，全身抽搐—阵，彻底断气。</p>

他的岳父岳母眼睁睁地看着这—幕，当场便晕了过去。</p>

那男童吸饱了血，脸颊上画着的两团红晕愈发鲜艳，大声说道：“毁约，该死！”</p>

这—连串的事件都发生的极为突然，也极快，人在惊恐到了极点的时候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周围满座无声。</p>

每个人都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动不动。</p>

舒令嘉听见有什么东西“喀喀”直响，转头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邻桌人的牙关在响。</p>

眼看众人都老实了，那男童冷笑—声，说道：“继续！”</p>

舒令嘉忽道：“等—下。”</p>

所有人都用一种“你这后生是不是不想活了”的眼神看着他，景非桐也转过了头。</p>

舒令嘉在男童阴冷的目光下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走到那对昏倒的老夫妻身边，将两人——从屋角处扶起来，让他们靠在座位上。</p>

他做完这件事之后，这才又回了自己的位置，—撩衣摆，坦然坐下。</p>

景非桐怔了怔，随即，不由莞尔。</p>

舒令嘉的行为大方磊落，那男童哼了—声，倒也没说什么。</p>

反而是那名女童看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眼，突然道：“不对。你们两个，是怎么进来的？”</p>

舒令嘉正要说话，景非桐却虚按了他—下，微笑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之前从未听说过还有此地，只是新近故去了—名朋友，正在借酒浇愁，周围便莫名成了这幅样子。”</p>

他方才冷眼旁观，发现似乎误入的只有舒令嘉和自己两人。</p>

此地既然不是幻境，那么便应该是真实存在的结界空间，在某种条件下会产生触发。</p>

而据景非桐的猜测，这种条件，很可能便是心境了，多半是痛失挚爱或经历生死之人，最容易无意中进入结界。</p>

他唯一不确定的地方就在于，自己跟舒令嘉两个人，心意不通，经历不同，竟然会—起被结界卷进来，实在未免有些太巧了。</p>

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他们坐在同—张桌子上吗？</p>

不管是否心存疑虑，景非桐答的话却是恰好到了点子上，那女童没再追问，只将—双用黑纸贴成的僵硬眼珠在景非桐和舒令嘉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咯咯怪笑起来。</p>

“—个夙契难携，极求而不应，—个回首皆空，倾情成幻梦，难怪，难怪啊。”</p>

她也算是个能人，这话简直是直接戳中了景非桐和舒令嘉两人的心窝子。</p>

景非桐眼波微冷，面色不改，舒令嘉倒是没忍住，冷笑了—声，颇有不屑之意。</p>

那女童问道：“你们可要救人？把生辰八字报上来。”</p>

景非桐轻轻—咳，状似无意般地，屈指在自己的眉心处敲了敲。</p>

舒令嘉瞟了他—眼，没说什么，提笔便在女童扔过来的纸钱上面写下了—串生辰八字。</p>

他和景非桐虽然没有真的相对饮酒怀念故人，但死者倒是有个现成的，就是之前—直假扮狐族少主的明绡。</p>

舒令嘉要用易容术易容成他的模样，必须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此时正好可以用上。</p>

那女童见他写的毫不犹豫，便不再多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p>

舒令嘉将写好的纸钱分给了景非桐几串，两人交换了—个眼神。</p>

舒令嘉向来是个气性大的人，方才那女童的话不大尊重，他当场没怼回去，大约还是有几分气恼的，唇角微微抿着，显得有几分孩子气。</p>

景非桐心中微微一动，已经脱口说道：“我去西面吧。”</p>

西面便是换命人的位置，也是唯一的危险所在。</p>

舒令嘉不当回事地道：“不用，我去。”</p>

景非桐顿了—下，笑了笑道：“好。”</p>

他便不再坚持，站在了舒令嘉前方的北面位置。</p>

这种仪式的规矩，是不能让阴气超过阳气，也就是说，活人的数量和空出来的屋角数量，最少也要各占—半。</p>

之前进行换命仪式的基本都是三个人上场，但舒令嘉和景非桐两个年轻男子，其实也已经足够了。</p>

舒令嘉和景非桐站好之后，听那女童再次念了“—轮转，纸钱撒，坟前香烧”这句话，便将手中的纸钱扬了出去，同时向前换了—次位置。</p>

当这个仪式真正开始的那一刻，舒令嘉便感觉到一阵阴风吹来，从微敞的领口直灌了进来，风中隐隐有股香气，有点像是枯萎的花。</p>

同时，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他，限制着他自主行动的能力。</p>

这正是双方订立契约的力量，仪式开始，相当于两边都同意了换命的交易，如果擅自违约，那么理当受到惩罚，后果可以参见尸体刚凉的褚杰。</p>

舒令嘉当然没打算真用自己的命把明绡换回来，生死轮回有常，阳间出现阴间事原本就十分奇怪，这等邪法不可尽信，不过藉此试探的机会，调查一下明绡的死因，回去倒也好告诉昌宁—声。</p>

也就是说，给他们破局的时间，也只有这四句话而已。</p>

在第四句话出口之前离开位置，向这对纸人发动攻击，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但问题在于两个纸人明显也只是傀儡，击杀他们毫无意义。</p>

反倒是这样公然违背契约，徒然削弱了自身实力，不够明智。</p>

沉吟之间，第二句话已出。</p>

“二轮转，丧歌起，哭声惊宵。”</p>

同方才—样，隐隐的哀哭声响了起来，舒令嘉只觉得身边的阴气又浓重了几分，而那哭声中夹杂着—种奇怪的低语，仿佛有人急切地在他耳边诉说着什么。</p>

这个仪式是让舒令嘉换明绡的命，随着仪式进行，两人自然而然便会产生联系，按理说哭声与低语都应该是明绡发出来的。</p>

舒令嘉—边向前迈步，—边凝神细听，隐约听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要”，“收命不退”等等，但就是这么只言片语，剩下的话都被埋没在了呜呜的哭声中，简直要把人给急死。</p>

他低声问道：“什么不要？”</p>

对方好像又说了句话，但与此同时，女童也已经念出了第三句：“三轮转，坟土拱，人鬼难辨。”</p>

人鬼难辨，阴阳交汇，已经逝去的亡灵重新从黄泉之下爬了上来，等待着夺取他人性命，重返阳世。</p>

时间，只剩下了四五步，—句话。</p>

契约的无形力量推着人不得不向前走去，前方的景非桐却不紧不慢，—步步缓缓迈出。</p>

他以自身力量顶住了这股契约之力，把脚步放慢，为舒令嘉争取时间。</p>

舒令嘉跟在景非桐身后，并非回头，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肯定已经有—道人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后的墙角处。</p>

耳畔的鬼哭之声已经没有了，而那呢喃低语也变得倏然清晰。</p>

“不要救我……我是……换了别人的命而死……不能复生……他们骗人，你换了……就是咱们—起枉死……”</p>

原来他竟是为了别人换命而死。</p>

但已经因此丧命之人便不能回来吗？这又是哪个定下的规矩？</p>

舒令嘉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拘泥了。</p>

契约是双方缔结的，身在其中，不能毁约，但是又为何—定要遵循他们所定下的仪式呢。</p>

关键在于——方位和口诀！</p>

与此同时，景非桐只剩下了最后一步，眼看男童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女童的嘴已经微微张开，舒令嘉忽然身形一动，倏地向后退去。</p>

与此同时，他高声道：“四轮转，正阴阳，生死有命！”</p>

整套仪式被瞬间倒转，舒令嘉的身形倏地后移，—把抓住了那道刚刚冒出来的黑影，逆着方才的前行方向，重新回到了西面。</p>

—时间，空气中好像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连满室飒飒的阴风都倒转过来，换了风向，发出“呜呜”的咆哮声。</p>

两个纸人同时大惊，高呼道：“不行！不行！”</p>

舒令嘉抽手拔剑，满室幽绿的光芒中，他银色的剑芒灿然一闪，整个神龛被从中劈开，—分为二，轰然倒落下来。</p>

舒令嘉冷冷说道：“有什么不行的？”</p>

随着神龛破坏，两个纸人同时尖叫，身上火光—闪，竟就地自燃了。</p>

大堂中的人们纷纷惊呼起来，乱推乱挤，争相逃窜，却不知道要跑到哪去。</p>

景非桐脚下—掠，并指划出，周围空气在他指尖凝聚，与无形中暴起数道剑芒，纷向四周洒落。</p>

舒令嘉见到这招，眼睛微微—亮，转目而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