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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思道这话出口,火堆前的得一子依然闭目不言,仿佛然不知眼前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言思道沉吟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小道长可知,当今世上,有人说我是为祸世间的魔王,更有人说我是心智失常的疯子?”
眼见得一子并不理会,他只得自问自答,说道:“便好比家的谢三小姐,知我有化身千万、不死不灭之能,便一口认定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并非世间之人,实则荒谬至极。须知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任何人都只有一条性命,乃是天地间最公平不过的事,我亦不能例外。而我之所以能够长存于世、寿同星月,非我不死,而是不惧死也。”
说着,他长吸一口旱烟,继续说道:“正如道家所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后其身反倒身先,外其身却能身存,真能做到‘天长地久’者,非是其‘身’,而是其‘念’。譬如古之夸父,逐日百万里,非一人之行,而是举族老少举逐日为念,终成一夸父;又如昔之愚公,移山数百年,非一人之力,而是子孙万代承移山为念,终成一愚公。同样的道理,儒释道三家流传至今,孔丘、释迦摩尼和李耳化身为神、为佛、为仙,令后世无数追崇者奉其衣钵、传其言行,归根结底,也是在于一个‘念’字。”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又说道:“我虽不及儒释道三家,甚至不及鬼谷、黄石与墨家的源远流长,却也深谙此理,持此自成一家。所谓‘化身千万,不死不灭’,说到底不过是‘亡其身、传其念’这六个字而已。”
“然则不同于世人所能理解的传承,我的每一任继承之人,除去这个‘念’字,同时还将获得我的部心智与记忆,用我的身份继续行我所谋、思我所念,并且周而复始地传承下去,直到完成我的夙愿为止。是以我之存在,原非一人,而是同思同念的一众人——既非什么妖魔鬼怪,当然也没有什么身份来历;无论‘逃虚散人’还是‘金万斤’,抑或是‘言思道’,都只是一个虚假的称谓罢了。”
待到言思道这番话说完,火光映照中,对面的得一子却还是无动于衷,仿佛是得道仙尊飞升后留下的一具残躯,再不会过问尘世间的俗务。
但言思道今夜既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说自话,笑道:“至于我的毕生夙愿,又或者说我到底想做什么,唉,即便智如天山墨家的当今巨子,居然也无法领会,还将我当做疯子。想来当今世上,除了身在匣中的青田先生,若说还有人能够读懂我的心境,恐怕便只有小道长一人了。对此我再是清楚不过,我本就是同一类人,是也不是?”
当下言思道也不再等得一子的回应,兀自吞吐几口旱烟,滔滔不绝地说道:“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短短数十年光阴,自当有所求、有所为。诸如习武之人,‘求’的是武道至境,‘为’的是舞刀弄剑;诸如治学之人,‘求’的是文章传世,‘为’的是奋笔疾书。为官者爱名,经商者贪利,众生百态,皆是如此。而似我这等人存于世间,便如小道长时常所喻,犹如龙进鱼虾堆、凤立虫鸟群,那些庸碌世人在我面前,确然只是一群蝼蚁罢了。试问我身在其间,自当一展所长,来个席卷八荒、囊括四海,把这些蝼蚁玩弄于股掌间才是,否则岂非白活这一趟,有什么意思?”
“然而如此浅显的一个道理,许多人却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即便是在恒王军中,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议论,觉得我这个从天而降的恒王军师,一定是和当今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是前朝异族派来的奸细密作,想要报复当年驱逐他们汉人;稍有些见识的,也以为我是追名逐利之辈,想要将宝押在恒王身上,以图日后的功成名就和荣华富贵。”
“却不知对我而言,江浙的恒王也好,漠北的颐王、赵王也罢,甚至是兰州卫的泰王和金陵的皇长子,连同神火教教主、‘小龙王’公孙莫鸣在内,对我而言,其实都一样——谁有机会颠覆江山、跻身天下之主,那我便帮谁助谁!此举一不图名、二不求利,仅仅是要以己之才、逞己之能,尽量搞出些大动静来。而比起事成之后的结果,我真正在意的,却只是当中的过程;用小道长的话来说,我也是个贪玩之人,但我要玩的,乃是整个天下,让世间这些蝼蚁在我的谋划之下,如同楚河汉界中的一枚枚棋子,今日攻我一城、明日我占一地,令这个本该安享太平的世道因我而乱、再因我而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如此,方不枉我来世上走这一遭,说是也不是?”
话到此处,言思道已经有些兴奋,忍不住从火堆旁站起,提高声音说道:“然则我这份念想,世间那些蝼蚁根本无从领会,一个个都将我视作妖魔鬼怪,甚至当成疯子妄人,我也不屑同他们多做解释。可小道长不同,当然能够明白我此时的心境,深知似我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若不想方设法地折腾别人、折腾自己,那将是何等的无趣?既然我本是同类,是那些蝼蚁们的智者、圣人、神灵,又何苦自相残杀,弄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被一群蝼蚁看了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挥舞开手中的旱烟杆,又傲然说道:“实不相瞒,小道长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论心智、论才干、论手段,皆不在我之下;即便是当世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也许为鬼谷一脉数百年来最强之人,几近天下无敌!不知可曾想过,倘若我不再继续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局,而是选择联手合作,那局面又当如何?”
说着,言思道衣袖一挥,劲风所到之处,两人之间这堆火焰顿时噗噗作响,跳跃出妖异的光芒。只听他扬声说到:“若是我联手,莫说中原这两京十三使司之地,东至高丽、东瀛,西至突厥、汗国、别失八里、波斯、吐蕃,南至暹罗、爪哇、苏门答腊、苏禄苏丹,北至鞑靼、瓦剌、罗斯国——但凡日之所照、目之所及,都将沦为我二人之玩物,实现连前朝异族大汗也无法完成之壮举!待到四海列国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若是玩得腻了,还能来个颠倒阴阳、倒行逆施,今日助高丽取南洋,明日率爪哇破漠北,如此一来,便如青田老儿家门口挂的那副对联,才是真正的‘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岂非其乐无穷?”
言思道一口气说到这里,难免已有些气喘。他随即咳嗽两声,又重新装了一锅旱烟,正色说道:“至于我之间的联手,小道长大可放心。想必早已看懂,我这人一不图名、二不求利,最不喜欢的便是抛头露面,站到台前供那些蝼蚁观赏品鉴。所以只要肯点头,那么从此刻起,为正、我为副;是主、我是仆;在上、我在下——所得之土,我不占一寸;所得之财,我不取一文;所得之女,我不要一人!除此之外,无论还有任何条件,叫我低头认输也罢,叫我磕头服软也罢,只要肯终止我之间的这场较量,我便统统依,包管叫满意!”
伴随着言思道最后这番话音落下,终于,火堆对面的得一子第一次有了反应。只见他身形不懂,依然盘膝而坐,连双眼也未睁开,但口中却已淡淡地问道:“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言思道顿时一怔,兀自沉吟半晌,便在火堆前重新坐下,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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