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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五鼓,宣政殿朝会之上。
顾修身着九龙袍,顶束流珠毓冕,端身正坐于九阶高台之上,一言不发。
台下,两方臣子吵得不可开交。
户部尚书吴有思现年四十有二,本为户部侍郎。先帝在时因不涉党争,在原户部尚书张子兴暴毙后而被提拔上来。
工部尚书曹忠乃是禁军副都尉曹明舒的亲叔叔,年过六旬,已是须发皆白。执掌工部印鉴十余年了。
这两边如今争着一件事,工部奏疏过了年要在京畿两翼增设水田。既是增田,便要找农人开荒,将原本户部丈量的土地田籍全部打乱。
两方就着这一件事就在当朝之上,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
各方自有相厚的同僚,也借势吵了起来。
一方说京畿两翼本就荒芜,设立水田乃是无稽之谈。
一方则说土地粮食乃是民生要事,哪怕只能多长出一口粮食,大周便能多活一条人命。
一时间,整个宣政殿上鸡同鸭讲,人声鼎沸。两边气势汹汹的等着顾修这个登基月余的新君给个决断。
就在群臣情绪激昂高涨的时候,顾修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朝眼前的龙案上拍了一巴掌。顾修的手劲很大,将实木龙案都拍得一颤。
众人吵得正欢,忽而听见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众人应声回首,看了顾修那张含威带慑的脸都悻悻的收了声。
这是顾修登基临朝以来,第一次拍桌子,威慑力还是很强的。
前一刻还喧嚣热闹的朝堂,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顾修稳稳的朝龙椅背后靠了半分,眸光深沉的将方才争执的两方扫了一圈,一言不发。
韩墨初身着紫衣,手持牙笏,侧身望了一眼身后方才争执的众臣,沉声一句:“诸位大人,这是吵完了?”
作为大周国史之上最年轻的太傅,韩墨初在前朝的地位与顾修这位新君一样,都还尚且不能太服众望。再加上韩墨初是易鶨先生的徒弟,那些仰慕易鶨先生已久的老臣便更加不会口服心服。好像总觉得易鶨先生与他们点播两句,今日站在这百官首位的就该是他们了。
众人闻言
,相视一眼,皆撩袍而跪道:“陛下,臣等失礼了。”
“韩太傅,你言重了。诸位爱卿这是为我大周国事着想。”顾修脸上的神情未变,语气平和的仿佛方才拍桌的那人根本不是他。顾修扶着龙椅一侧的扶手,淡淡道:“诸位,平身吧。”
方才涉事两方为首的两位尚书,带头平身站起,但气焰明显比方才消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是觉得这二位尚书大人本该先在朝下争出个名堂来,再向陛下奏请圣裁。”韩墨初上前一步启言道:“如此这般在朝堂之上激烈争执,将陛下当了什么?给你们讲情断案的么?”
韩墨初此言一出,刚刚平身的两个主事尚书,又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陛下,臣等该死,请陛下恕罪。”
“二位大人这是做什么?本官不过是说实话。”韩墨初目光一凛,扬声道:“陛下还未说话二位便跪下了,还摆了这么一副请罚的样子。这是真心悔过,还是觉得本官话说重了,要在陛下面前卖卖惨相?”
“韩卿。”顾修出言打断了韩墨初的话,冷然的目光又落在了涉事的二人身上:“二位爱卿,还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好好说”三个字顾修有意拖得很慢,一个字比一个字让人心虚。
“启禀陛下,臣没有什么话说了。”工部尚书曹忠及时言道,上身伏的更低。
“无事,曹爱卿在工部历经三朝,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顾修目光如箭,笔直的射在了那老臣的身上,声音直接抬了两度着重强调道:“不必理会韩太傅。”
满朝文武皆是在这官场上混熟了的,是个人都听得出来顾修这句“不必理会韩太傅”别有深意。
粗浅的理解可以解释为:今日时今日,乃至今后的朝堂上谁敢不把韩墨初当回事,便会有君王出面与他分说了。
“启禀陛下,老臣当真没什么话要说了。”曹忠俯身答道。
“既然如此,朕倒是想问曹爱卿两句话。”
“陛下...您...您请发问。”曹忠二十七岁出仕,历经三朝,还从没有哪一次这样心虚过:“老臣知无不言。”
“朕昨夜批
阅奏折,见到一封丰州刺史奏启为其境内九原县修桥的折子。”顾修倾身向下看了一眼:“朕监国之时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折子,曹爱卿能否告诉朕,这是为何么?”
“这...”曹忠一时语塞。
因为这类事原本该是工部侍郎与泉州司判商议定论的事,若非是各要塞关口大工程或是事射皇家,地方官吏报往工部修桥铺路的折子是该由工部自行处置的。
这事往小了说是处事太过谨小慎微,君王若是往大了追究他便是渎职了。
曹忠低头不答,顾修也不催促,转而又将目光挪到了户部尚书吴有思身上。
“朕忽然想起,吴爱卿前些日子是说今年的赋供比往年少了,可有这样的事?”
“回陛下,按户部存记,纵观往年而言,是少了。”吴有思喉头干涩,重重的咽了口口水。
“那,少多少?”
“这个...”吴有思也有些答不出来,顾修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笼统。户部经年的账目事无巨细,若是挨个都答一遍,他便是金子铸的脑子也答不上来。
“看来二位爱卿的心思,都在京畿的这两片土地上了。”顾修摇摇头:“依朕看,京畿那两片地与其荒芜,倒不如耕种起来。既然吴爱卿怕辛苦,那便不必打扰户部开年量籍了,直接将这两片地充为军用,收成则为军粮。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陛下...陛下...圣明!”当下,那二人哪里还敢再争一句,皆俯首跪地,叩谢皇恩。
“云将军。”顾修将目光转向武官其首的云珏,沉声道:“两日后你便去司农寺领了文书,派人去先垦荒吧。”
“是,臣遵旨。”云珏上前两步,躬身领旨。
“诸位爱卿,可还有何本要奏?”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韩墨初向前迈了一步,持笏言道:“眼下年关将近,正是吏部官考之时,陛下过去一月为守国丧之制还不曾过问。今日在朝,既已见了备位充数之人,此事便该重视起来了。”
说到备位充数这四个字的时候,韩墨初的目光还有意向后扫了一下。身后百官皆闪避不及,唯恐韩墨初
的眼神落到谁的身上。
“韩太傅所言,朕觉有理。”顾修顿了顿,与新授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说道:“那便有劳刘爱卿,将吏部存档连三任的百官考绩都与朕搬入宫中,朕要好生看看。”
“是,陛下臣遵旨。”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朗声接旨。
顾修话音刚落,几乎所有涉政官员的额顶都冒了一层细汗。
新帝顾修乃是戎马出身的皇帝,为亲王时便是国朝武官之首,很少涉足政事。
那时候,这些身涉政局的百官们没有一个没在背后议论过顾修是个武疯子这件事。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小皇帝可当真没有昔日瞧见的那样简单纯粹。这拿百官考绩说事,可比先帝当年继位时做下的那些孽事高明多了。
国朝的军队,自王师起一百七十余万官军将士都将其视为神明,试问谁敢造反?
也正因为如此,新帝顾修想拿他们中的谁开刀就能拿他们中的谁开刀。
时近正午,宣政殿的朝会散了。
户部尚书吴有思和工部尚书曹忠,肩并肩的走了出来,政见不和的二人此时倒成了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他们两个一个是三朝元老,一个是新官上任。那般争执明明的想给自己在朝上,在新君面前挣一份体面。
谁知君王压根没吃他们这一套,和那位年轻的韩太傅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唱到最后将满朝同僚都搭进去了。
连三任的吏部官考,也就只有这位新君能要得出来。
方才他们二人一同出殿门的时候,身边经过的同僚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君王查官考都是他们两个惹出的祸端一样。
分明这群人中也有不少朝新君递了折子抖了机灵,凭什么就怪他们两个呢?
宣政殿朝会已散,顾修与韩墨初直接退入暖阁之中。
元宝领着四五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给两人更衣卸冠,替换常服。
“陛下今日,算是把他们吓着了。”韩墨初扬起嘴角,偏头看了眼顾修。
“是么?”顾修随手整了整袍服的领口:“先用膳吧,饿得很。”
隔间的小桌上,吴婶已经摆好
了膳桌。
两荤两素,并一大碗高汤。简简单单,香气扑鼻。
吴婶的时间掐算的极好,每次都是恰恰好他们更衣完毕,膳桌也就摆齐了。每道菜还都是热气腾腾的。
韩墨初好奇问过一次,吴婶一脸得意的拍着胸脯说:“伺候小主子还有个不周到的?那岂不是白活了?”
顾修与韩墨初用膳时身边一般都不要任何人伺候,二人也不说话,偶尔往对方碟子里夹上一两样菜,或者给对方添一碗汤。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寻常君臣的样子。
“陛下,这会儿时辰还早,您同臣一起去歇个午晌?”午膳完毕,昨夜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的韩墨初暴露了他嗜睡的本性。
他不像顾修能熬两三个通宵还能精神百倍,只要不在军中或是战时,韩墨初的午觉是雷打不动的。
只有午晌歇得好,他夜里才有精神陪顾修一起熬着。
“师父先去睡吧,朕传了门下给事中过来问话,左右还要半个时辰。”
***
韩墨初午睡将醒之时,朦胧中看见十二岁的小顾修抱着一摞子书朝他走过来。他伸手想将顾修怀中的都接过来,不想才往前够了一下,整个身子便向地上摔去。
梦里一个激灵,韩墨初醒了过来。
睁眼,只见长大成人的顾修正坐在东暖阁正中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翻看着一本有关农时的札记。
桌案后的顾修穿着一身墨色的龙纹织锦,金冠玉带,剑眉虎目间盘踞着睥睨四海的凛然霸气。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工精美的窗格映在顾修专注的脸上。与他睡梦中的少年渐渐重合成了一个人。
时光真快,一转眼便过了那么多年。好像昨日眼前人还是那个抱着兵书不撒手,挑灯写策论的小皇子。
“陛下,您在看什么?”韩墨初坐起身子,简单的整了整午睡后的仪容。
顾修侧目看人一眼,合上手中的,低声问道:“是朕翻书的声音太响,吵醒师父了?”
四下无人时,顾修依旧习惯于唤他师父。
“臣睡了半个时辰,也该醒了。”韩墨初绕道走到顾修身后,双手
很自然的搭到人肩上:“陛下方才传门下给事中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顾修坐的笔直的身子缓缓向身后倾靠:“就是朕同他说,昨儿的那些奏疏里朕恍惚写了一个错字,让他今日务必与朕找出来,再将那折子给朕送回来。”
“咳...”韩墨初闻言,瞬间轻笑出声:“今儿门下省的大人们可有得忙了。”
“先帝在时,门下省几乎是形同虚设。如今已是新朝,他们既食国朝俸禄,便没有那样养尊处优的道理。”
“那时端王殿下入门下省,短短两年竟将这么一个闲散衙门培植的能同珹王分庭抗礼。如今端王离朝,那些人就又都开始享清福了。”韩墨初转而在顾修身边落坐下来,伸出两指探了探顾修手背的茶盏:“茶凉了,臣让元宝与陛下换一盏来。”
“顾伸么?”顾修冷冷的嗤了一声,直呼其名道:“梁国公前两日向朕上疏奏请他家女儿与端王和离,朕已允了。”
提起端王顾伸,顾修连一句三哥也不愿叫出口。
说起顾伸,这个人的城府比顾值深沉,做出的事情也更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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