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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二十三年,腊月初十。

大雪,厚得像鹅毛一样。宣政殿后,原先宫人居住的那一片小耳房按着韩墨初的说法被拆成了一方小院。

新辟的小院中,元宝带着几个与他一样话少又机灵的小太监,抱着狐裘和手炉在一旁伺候。

院落的正中间,韩墨初与顾修正在比剑。

元宝看不懂这两个人的招式,只觉得二人的衣摆映着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自打有了这个小院,这两个终日忙于朝政的主子每日都会在这院子里练上一个时辰,松松筋骨,提提神。

韩墨初一招势罢,元宝也没分清谁输谁赢,只听得韩墨初说:“陛下,您这些日子腕力不足,明日还是让军器监从库里把您过去用的那杆长!枪取出来吧。再拿两柄强弓,臣和您都该练练。”

“好,听你的。”顾修将手中剑随手抛到一旁,机灵的小太监立马将狐裘搭在了他的背上,另一个小太监要往他手上递手炉,被顾修拦了下来。

“看时辰,孟侍郎该到了。”韩墨初轻轻收拢着肩上的风毛:“走吧,陛下。”

宣政殿,东暖阁的上厅之上。

吏部侍郎孟常津带着两位主司及几个随员将今年岁末的官绩考核送了过来。与他同来的还有时任翰林院总编修的卓袇。

这二人年纪相差十几岁,虽说都是状元出身,但同行的状况却极少。

只因为这二人一个出身名门,一个出身寒门。在旧朝之时朝中的文官便以名门及寒门出身划分成了两派。

这两派素来不睦,私下里从不来往。今日顾修并没有传诏卓袇,也不知这二人怎得这么巧同时在这上厅候驾。

孟常津见驾交了差,元宝带着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太监将他带来的那些密封的盒子抬进了暖阁的内室,交到了韩墨初的手上。

“卓卿,你有何事?”顾修正襟上座,敛眉问道。

“陛下。”卓袇撩起衣袍下摆,屈膝跪地朝顾修行了个大礼:“微臣,是来请辞的。”

“请辞?”顾修目光一沉,声音疑惑道:“你是朝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为何请辞?”

“陛下,微臣知

道大周国制,凡为驸马都尉者皆不可临朝参政,故而微臣想辞去官职...”卓袇欲言又止,下面的话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说什么?”顾修的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你要求娶晴昭公主?”

“是!”卓袇目光坚定,双臂平端抬于身前,字字真挚:“微臣说句不知死的话,自永熙十四年琼林宴上公主为微臣敬酒那一日起,微臣便将公主搁在了心中最高的位置上。微臣这些年不曾娶亲,只因对公主念念...”

“放肆!”顾修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那日他在前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为公主择婿,多半是想堵住那些言官的嘴。他还想过了三年的热孝之期,再为长姐慢慢挑选,或者他长姐就算终身不再嫁人,他和顾攸也会竭尽全力保她一生无忧。哪曾想这个卓袇竟敢当真求到他的面前了。

顾修拍桌子的动静引出了内室之中的韩墨初,方才他才将新呈上的考绩与各地方的账目分类整理出来,听得外间的上厅上衣声闷响。便知道顾修一定是生了大气了,而且能让顾修恼成这样的事,多半不是有关宁亲王就是有关晴昭公主的。

“陛下,何以动气?”韩墨初行出内室,款步走到了顾修身前,看了眼跪在地上似乎在与顾修僵持的卓袇:“卓大人,不管你所求何事,陛下眼下都不能与你答复,你且先退下吧。”

卓袇那年的家宴上也请得了易鶨先生到场,与易鶨先生聊了足足两个时辰后自此便将韩墨初视为了至亲挚友。眼见他来为自己解围,少不得将心里的话暂且压下,与顾修磕头告罪,辞了出去。

卓袇走后,顾修这里依旧心气不顺。与少年时一样,侧着头,一言不发。

“陛下,又不是臣得罪了您,怎得连臣一块儿不理了?”韩墨初笑着拍拍顾修的肩头,佯装苦恼道:“怎么办呢?小狐狸都在屋里的桌案上,臣两手空空可怎么哄陛下高兴呢?”

“朕没生你的气。”韩墨初的语气一变,顾修心里的气闷就莫名的不知跑到了哪里,回过身来与人说道:“你可知那卓袇今日来见朕是做什么的?”

“做什

么的?”

“他是来向朕辞官求亲的。”顾修无奈道:“朕原见他是个人才,不想竟然这般冒失,敢当着朕的面说他念着长姐念了九年,他就不怕朕...”

顾修欲言又止,生生把后面不大体面的那几个字咽了回去。

韩墨初心下了然,果然是有关于晴昭公主的事。这个卓袇韩墨初早几年曾经留神打听过了,永熙十四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大周国史上最年前的状元郎。那年琼林宴上,为表君王惜才之心,则令晴昭公主以嫡公主之身为当年的头甲前三名敬酒。

琼林宴后朝中便传出了推举卓袇为驸马都尉的谏言,那时先帝顾鸿因卓袇出身不高而不曾纳谏。

哪知这卓袇居然就此情根深种了。

韩墨初暗自替那卓袇捏了一把冷汗,晴昭公主这两个弟弟没有一个是好开交的。今日好在只有顾修在场,若是宁王顾攸也在,估计卓袇的脑袋就该和那位一身正气的孙大人一样开花了。

“陛下,是您在前朝提出要与晴昭公主择婿,又怎怨有人当面来求?公主乃是天人之品,且正值摽梅之年,天底下仰慕公主的男子又何止卓袇大人一人。”韩墨初温声笑开道:“其实这事和谁都不相干,一切都要看公主殿下的意思。陛下也不必动怒,就只传旨告诉卓大人,说此事您不做主,只要公主殿下有心,您便应允。就算公主殿下点头了,成亲也是在公主府,在您和宁王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您还怕公主殿下再吃亏么?”

“他倒是敢。”顾修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个钉子似的。听语气便知道卓袇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其实,臣今日见卓大人和孟大人一齐过来,倒有些话想和陛下说说。”

“什么话?”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素日理政的暖阁之中,盘膝落座在了那张巨大的长案跟前。

“我大周自开国以来,每三年一届恩科。为表公允,恩科取仕不看门第。可世族出身的学子往往在前朝的官职更高,故而这些寒门出仕的子弟便与世族出身的子弟一直都对彼此心存芥蒂。一个世族出身的学子在前朝或是地方,无论有何建树

,世人都说他是仪仗家室的缘故。而寒薄人家出身的学子不拘做了什么,也都有人交口称赞。凡事都忌讳矫枉过正,一个人为官好坏,怎能同出身挂钩?既然都是恩科入仕,那最后说话的该是政绩才对。”

“师父说的事,其实朕也留心了。”顾修兀自启开了一封新送来官考:“这些日子比着这些户部的账目都看得出来,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学子,为官之后都是各有利弊。寒门学子谋求上进,但多出庸官腐儒。”顾修举起了手中的那本册子敲了敲封页:“就比如这韶州刺史陈咏林,自小在乡里的牛棚读书,永熙十一年中了进士。在韶州一连做了两任。出了名的清正廉洁,官服上都打着补丁。可他在任期之上,韶州每年都要饿死四五百人。缴纳的赋供不足三千两,年年还要朝廷发赈粮救灾,带着百姓一遭穷死饿死的这算什么好官?”

“有些事不比不看是不知道的。臣还记得那年陛下曾经问过臣,恩科取仕是否能选尽天下贤才。那时候臣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今臣知道了。”韩墨初弯眉笑道:“恩科要开,可恩科之制必须改。陛下为君,有心福泽万民。这选官用人之上,也要处处以民生为基。”

“子冉。”顾修冷不防的唤人一声:“你怎么好似永远都知道朕心里在想什么呢?”

“陛下,您叫臣什么?”韩墨初眉峰轻扬,笑得比以往更加温柔:“臣都听见了。”

自少年时起,韩墨初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顾修都会觉得莫名的心虚,不动声色的将手左手背到了身后:“朕是说,朕要接着看这些官考了,早些完了事,还要拟新岁开朝的新政。”

“陛下想叫就叫吧,四下无人您想叫什么都可以。”韩墨初拿着自己桌案上的那枚带着眉眼的小狐狸递到了顾修面前:“若是有人问起,臣就说您是叫他呢。”

顾修没有说话,一把将那小狐狸拿了过来搁在了自己的笔架旁边,双颊与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那张常年坚毅冰冷的俊脸像染了胭脂似的,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

永定元年,除夕

当日。

清晨,顾修登临含元殿恩赏百官及各宗亲族亲,散朝后又同顾锦一道去了静华寺拜见

嫡母慧宁师太。

慧宁师太也照例做了几大盒精致的素点,交与顾锦让她带回宫中。又交待顾修她过了新岁后要迁居到两年前购置的小院里。那间小院顾修遣人去看过,地处京郊,清新雅致,就是临着云家宗族的葬地,也临着生母云瑶的陵寝。

顾修并不知嫡母为何要将最后的栖身之地选在那里,他只知孝顺二字是以顺为先。

只要嫡母高兴,也不拘那院子挨在哪里。

晚间,宫人们按着顾修的吩咐,将今日宫中的家宴设在了宣政殿暖阁佩殿的厅堂之上。

因顾鸿去世尚且不满百日,宫中不能挂红。内府司的宫人便在屋中设了几瓶盛开的梅花,打开地龙,满室都是暖暖的梅香。

宴席是三十六道菜的圆桌席,是吴尚宫一大早就同御膳房里那些闲了小半年的御厨一道忙活出来的。

因为宫中正经的主子只有顾修和韩墨初两个人,这两个人又只吃尚宫吴氏做的饭菜。御膳房中那些天南海北各怀本领的大厨也都只能沦为吴婶这个农妇的下手了。

参宴而来的只有宁王顾攸一家和公主顾锦,大将军云珏同他新娶的夫人邹氏。

邹氏是安阳侯家中的独生女儿。五六岁时便与云家幼子定了亲事。不想三年后云氏入罪,举家流放。安阳侯一家也被连累,下放到南边的荒凉之地当差。安阳侯夫妇始终不曾解除婚约,由着自家的小女儿在家中一息等了将近二十年光景,终于盼到了云珏归来的日子。

云珏归京入府后的第七天,邹氏就简简单单的穿了嫁衣过了门,同云珏一起重新撑起了云家这个百废待兴的家族。

另外苏澈也随着韩墨初一起来凑了这个热闹,苏澈自从入了宫也不再遮掩与韩墨初的关系,顾修的亲近之人也终于知晓了易鶨先生还有另外一个高足。在对苏澈出神入化的医术赞不绝口的同时,对易鶨先生的敬仰也再度加深。

韩墨初与苏澈虽与那些人没有血缘,在顾修登基前的那几年下来,这些顾修的亲人也

早就将韩墨初也视为亲友一类,而绝非单纯供职于皇室的臣子。

“云大将军,您再说说,我七弟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不会是也板着一张脸,半天不说一句话吧?”酒性正酣之时,宁王顾攸这个不受拘束的性子放得就更开了,拉着云珏灌酒不说,还硬是打探起了顾修幼年时的过往。

云家的男儿从上到下都相当不胜酒力。

顾修是沾酒便醉,云珏沾了酒倒是不醉,只是话多,能比寻常之时密上十倍,还是拦都拦不住的那种。跟素日那个治军极严,在新兵中堪称铁面阎罗的云大将军简直盘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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