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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
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
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么想的?”
号钟便道:“少爷,要不我路上迎她一下去?让将离姑娘找地方避避,先别回来了,你看醉流华这事闹的……”
“也行,”奚平犹豫地点了个头,“这样,见了她你替我问问,昨天她给我的……”
他说到这就住了嘴,半晌没下文。
号钟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昨天给您的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走一趟。”奚平瞄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出城,天黑之前准能回来,就一脚踩进马靴,“替我把窗户门都关上,我爹他们问起,就说我在天机阁没睡好,补觉呢。”
“不是,少爷……哎,少爷!”号钟细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乱麻,没来得及抗议,奚平就又跑了。
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了双腿。
奚平虽然不信将离要害他,但她这时给了他这么个东西,很难不让人多想:王保常和董璋都是碰见他之后才发作的,出事的鉴花柬恰好源自醉流华,无缘无故给了他一块生辰玉做礼物的将离恰好这时出城,躲开了查抄醉流华。
如果都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多了。
换了一般人,亲眼见识了董璋的死状,卷进这样诡异的事里,早把生辰玉交给天机阁了。
然而世子爷在作死一道上成就非同小可,向来不肯遵循常理。
他决定不声张,自己去找将离,问清楚这块玉的来龙去脉。
就算这玩意真有问题,前两次死人都是深夜,只要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也还来得及去天机阁喊救命。要是这玉没问题,他因为上面多写了个生辰八字就屁滚尿流地把个活姑娘填进镇狱去,那是有卵的人干的事吗?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
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
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
,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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