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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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府府兵有三千人, 兵营营房足够三千人居住。</p>

如今城防和盐场都由府兵管控，被抽调出一部分兵力，营中便空出许多营房, 恰好供给被俘的驻军。</p>

驻军被安排在最差的营房, 楼喻过去的时候, 一股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p>

他之前没来过府兵营, 完全不清楚府兵营的住宿环境竟这么差。</p>

其实差的不是环境, 而是不讲卫生的府兵。</p>

都是一群不喜欢洗澡和洗脚的糙老爷们，那味儿简直了。</p>

而且走道上残留不少垃圾, 甚至还能看见排泄物, 实在叫人无法忍受。</p>

楼喻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李树：“营中秽物无人清理？”</p>

李树在这待习惯了，没什么感觉, 没能察觉到楼喻的意思, 回道：“秽物都是兵卒们自己清理的。”</p>

楼喻掀起眼皮看他, “你多久洗一次澡？”</p>

被问这种问题，李树赧然地挠头, “一旬一次。”</p>

楼喻：“……”</p>

每天训练出汗，竟然十天才洗一次澡？</p>

想到自己方才还伸手拍他肩，楼喻觉得整个手掌都不好了。</p>

他微蹙眉心，强忍回去洗手的冲动, “去见何大舟吧。”</p>

并悄悄离李树远了点。</p>

何大舟毕竟曾是驻军统领, 独自住在一个营房里。</p>

两人尚未进入营房，便听到营房里传来呼喝肉搏的声音。</p>

楼喻面露疑惑。</p>

李树解释道：“何大舟武艺不俗，属下担心他私自逃出营，便让周满兄和其他几位兄弟一同看守，何大舟同周满兄每天都要较量一番。”</p>

楼喻暗叹武将的交流方式实在独特。</p>

守卫见到两人, 一边行礼一边入营通知。</p>

营房内打斗声顿歇。</p>

楼喻微笑道：“听李树说，这次对阵驻军，你功劳不小。”</p>

何大舟就是被周满一举擒下的。</p>

周满嗓门洪亮：“是殿下部署周密，属下不过使了些蛮力，当不得什么。”</p>

他这人真性情，凡事不喜欢讲虚的，他是真心认为自己并没有多大功劳。</p>

楼喻欣赏他的性子，没有继续废话，径直入了营房。</p>

在见何大舟之前，楼喻一直以为驻军统领和周满、李树一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然亲眼见到何大舟，他有些幻灭。</p>

刻板印象要不得！</p>

何大舟身材中等，同周满一比可以说是矮小。</p>

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小麦色皮肤，眉毛稀疏无形，单眼皮小眼睛，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还留着一小撮胡子，只能用其貌不扬来形容。</p>

他还穿着驻军统领的衣服，大喇喇坐在那儿，上下打量着楼喻。</p>

这眼神很不礼貌。</p>

李树立即喝道：“此乃庆王世子！还不快见礼！”</p>

谁料何大舟并没被吓到，口气轻蔑道：“周满，你倒是越来越堕落了，竟奉一个奶娃娃为主。”</p>

周满眉毛倒竖，“嘴巴放干净点！”</p>

两人曾经一个是驻军统领，一个是府兵统领，一个为朝廷卖命，一个给藩王卖命，立场天然敌对，自然互相看不顺眼。</p>

以前何大舟骂庆王是孬种，周满没有底气回骂，也懒得为庆王申辩。</p>

可这次何大舟当着他的面侮辱楼喻，他忍不了。</p>

与周满相识多年，何大舟知晓他的脾性。</p>

能让周满如此真心实意拥护的，铁定不是个草包。</p>

更何况，能从郭濂手里一举拿下庆州府的控制权，就足以证明这位庆王世子的能耐。</p>

他心里不敢轻视楼喻，面上依旧冷嗤：“我说错了吗？”</p>

“没说错。”楼喻神色淡淡，“何统领在营中待了几天，还没参观过咱们府兵营吧？”</p>

他转向李树和周满：“咱们是主，何统领是客，总得尽尽地主之谊。”</p>

李树有些茫然：“殿下请吩咐。”</p>

“带上何统领，一起参观参观咱们府兵营。”</p>

楼喻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见何统领的几名亲卫？”</p>

李树：“他们住在另一间营房。”</p>

楼喻微微一笑，“都带上吧。”</p>

三人都有些发愣。</p>

何大舟总觉得楼喻在憋什么坏点子，李树和周满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p>

府兵营经过改建后，分为住宿区、训练区、学习区和饮食区。</p>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训练场地和学习制度，住宿区和饮食区基本维持原样。</p>

不过在楼喻颁布新规章后，营区兵卒的饮食水平明显上升，一个个训练的时候更有力量和底气。</p>

楼喻领着何大舟等人，一同前往训练场地。</p>

此时正值未时初（下午一点），太阳悬在半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p>

何大舟迎着阳光，眯眼瞅向忙碌的训练场。</p>

今日恰好碰上营中评比，各个组的教头们正不断激励手底下的兵，所有兵卒都竭尽全力争夺好成绩。</p>

这种奋力拼搏的精神和悍勇无匹的力量，何大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p>

玄衣朱带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跨过壕沟，飞跃高墙，爬过泥地，身手灵活矫健，目光坚定沉稳，所有人都洋溢着一种意气，那种意气足以撼动人心。</p>

何大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驻军会如此不堪一击。</p>

他敛目沉思，身边的亲卫则目露热切。</p>

都是入伍的兵，谁不想大展身手？谁不想建功立业？</p>

如今看来，王府府兵的前途比他们好上太多。</p>

比试进入尾声，当教头们喊出三个名字的时候，训练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p>

一个亲卫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p>

李树的亲卫一脸寻常解释道：“他们三个是这次评比的前三名，营中会发奖励。”</p>

“还有奖励？什么奖励？”</p>

“每人都有奖状，奖状上会写上名次，就是奖金不一样。”</p>

“奖金？”</p>

“第一名能得一两银子，第二名五百文，第三名二百文。”</p>

“多久一次评比？”</p>

“一个月一次。”</p>

何大舟亲卫震惊：“那如果次次都拿第一，岂不是每月都能得一两银子？”</p>

李树亲卫呲牙一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p>

可谁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次次拿第一呢？营中这么多人，第一名都是轮流拿的。</p>

每个人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有为之拼搏的动力。</p>

何大舟亲卫羡慕极了，他们堂堂朝廷驻军，还时不时被拖欠军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些府兵日子也太好过了吧！</p>

不过是跑一跑，竟然就能拿到钱！</p>

除何大舟外，其余亲卫全都目光炽热。</p>

何大舟之所以这么冷静，是因为他猜出了楼喻的意图。</p>

然即便猜出意图，他也无能为力。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是他，方才都有一瞬间的心动。</p>

看完训练场，一行人又来参观学习区。</p>

这是楼喻特别设立的，可以说是扫盲及思想教育的合体。</p>

扫盲是为了提升士兵的整体素质，思想教育是为了凝聚士气，是为了做到纪律严明、令行禁止。</p>

有时候，一个很微小的举动，往往会对事情的结果产生巨大的影响。</p>

先不论这样的影响是好是坏，至少楼喻是希望每个士兵都能发挥出自己的力量。</p>

让人惊讶的是，给府兵讲课的竟然是杨继安！</p>

不仅楼喻惊讶，何大舟等人也相当诧异。</p>

他们站在屋外，杨继安在里头小嘴叭叭，讲得慷慨激昂。</p>

说到庆王世子的仁德时，那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连楼喻这个脸皮厚的都招架不住了。</p>

关键是，杨继安说得真情实感，底下士兵也听得热泪盈眶。</p>

杨继安握紧拳头：“咱们如今吃得香穿得好，都是因为殿下的仁德！殿下每日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们说，这样的殿下值不值得跟随！”</p>

“值得！”</p>

“所以，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个‘庆’字！”</p>

“是！”</p>

楼喻：“……”</p>

他转头看向李树。</p>

李树无奈道：“殿下，此事并非属下安排，您当时提出当教员需要通过考核。杨继安入营后主动要求参加考核，成绩比以往的教员都高。”</p>

更何况，他教得还挺好的。</p>

楼喻：“……”</p>

算了，杨继安想做什么就做吧，希望这份教员工作不会耽误他成为大将军。</p>

正在讲课的杨继安发现不对，扭头看见屋外驻足的一群人，其中还有自己最崇敬的殿下，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跑出来见礼。</p>

“殿下，您来听我讲课？！”</p>

楼喻假装没听见他的讲课内容，点点头道：“带客人来转转。”</p>

作为世子殿下的狂热粉，杨继安几乎知晓楼喻的所有事。</p>

他清楚何大舟的身份，却假装不认识，眉眼弯弯道：</p>

“殿下，我这段时间武艺又进步了，您要不要瞧瞧？”</p>

楼喻不由笑了，“行啊。”</p>

杨继安眼珠子转了转，“李统领我肯定打不过，我随便挑个人比试怎么样？”</p>

“当然可以。”楼喻笑眯眯同意。</p>

杨继安很感动殿下如此信任他，胸中热血沸腾，遂看向何大舟：“我要跟他切磋。”</p>

他从去年就跟着霍延学武，至今已有大半年时间。</p>

霍家武艺在大盛本就顶级，再加上他天赋异禀，于习武一道上颇有心得，如今已经小有所成。</p>

何大舟是什么人？</p>

他不过普通百姓出身，学的还是野路子。</p>

能当上庆州府驻军统领，一是因在普通士兵中确实有两把刷子，二是因庆州府驻军不受待见，有背景有能力的人不会来当。</p>

他和周满能打上不少回合，不是周满弱，而是周满路数太正了，让人一眼就能看透。</p>

何大舟招式刁钻，单人对战时，周满那个大老粗玩不过他。</p>

此次被俘，不过是府兵强于驻军罢了。</p>

何大舟是不服气的。</p>

而眼下，他正被一个小孩子耍弄。</p>

不甘和怒意瞬间冲到顶点。</p>

他眉目轻蔑：“我不和小孩子比。”</p>

杨继安认真问：“是因为你连小孩子都比不过吗？”</p>

楼喻差点笑出来，这小子太会拱火了。</p>

至于比试结果，他并不担心。</p>

从性格上说，杨继安表面跳脱，实则心中有数，他一般不打无把握的仗。</p>

在书中，他和霍延的区别是，霍延通常会以强横无比的武力将人打败，很少用阴谋诡计，杨继安则工于心计，喜欢迂回。</p>

他既然说要同何大舟比试，就一定估算出了结果。</p>

退一万步，就算杨继安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p>

他才十岁出头，打不赢很正常嘛，一点也不丢脸。</p>

总而言之，丢脸的只会是何大舟。</p>

何大舟会不知道吗？</p>

他就是看出蹊跷才拒绝杨继安的挑衅。</p>

可是眼前这小子说话实在气人，什么叫“连小孩子都比不过”？</p>

这是在践踏他的尊严！</p>

他黑着脸，小胡子气得一掀一掀的，粗嘎着嗓子道：“和你打，胜之不武。”</p>

杨继安摇摇头，笃定道：“你打不过我。”</p>

何大舟能忍，他的亲卫忍不了了，谁比谁高贵啊！</p>

干他丫的！</p>

一名亲卫性急冲出来，“跟统领比，你还不够格！”</p>

言罢，挥拳而出。</p>

劲风袭向杨继安面门，他双目一眯，轻巧躲开亲卫拳头，滑不溜秋地转到亲卫背后，伸手一推，亲卫不由自主往前踉跄几步。</p>

杨继安用的是巧劲，他得霍延真传，领悟过四两拨千斤的奥妙，用起来得心应手。</p>

楼喻几人已退后数丈远，不少府兵全都围过来凑热闹，之前上课的府兵甚至喊着“小杨夫子”给他助威。</p>

单论体型，亲卫高大魁梧，杨继安瘦削单薄，可论技巧和心黑，杨继安远胜亲卫。</p>

如此，他便可以利用先机打败对方。</p>

亲卫输了，输得合情合理，毫不意外。</p>

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羞红，懊恼道：“再比一次！”</p>

“够了。”</p>

何大舟阻了他，小眼睛盯着杨继安，脸上轻视不再。</p>

他的亲卫已经输了，他必须要赢一次。</p>

何大舟已经看穿了杨继安的把戏，不过是靠着小聪明取胜而已。</p>

要论小聪明，何大舟完全不带怕的！</p>

他走到场地中间，也不说废话，直接开干。</p>

可刚一上手，他就发现不对劲。</p>

同他交手的小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p>

他不再是狡猾灵活的泥鳅，而是密不透风的高墙。</p>

何大舟的刁钻在杨继安面前，竟毫无施展的余地！</p>

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滑稽感。</p>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小孩有的不仅仅是小聪明，他的武学功底竟也不俗。</p>

大意了，他大意了！</p>

他竟被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p>

比武最忌分心，杨继安迅速找出他的破绽，一个绞杀将他死死困在地上。</p>

何大舟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p>

周围不断的叫好魔音般钻入他的耳朵，他所谓的自傲和自尊被一个小孩子打击得溃不成军。</p>

杨继安放开他，眼巴巴跑到楼喻面前，眼中写满“求表扬”。</p>

“殿下，我是不是有进步？”</p>

楼喻由衷笑了，真心夸赞道：“进步很大，很棒。”</p>

杨继安得了鼓励，高兴地蹦到何大舟面前，安慰道：“你不用觉得丢脸，你输了不怪你，应该怪朝廷没给你机会！”</p>

何大舟抹了把脸，“你什么意思？”</p>

杨继安给他分析。</p>

“遇到殿下时，我只是个小乞丐，可是殿下心善收留我们，不因我们的身份而看低我们。他让我们吃饱穿暖，让我们读书习武，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可以变得很厉害！”</p>

他俯视何大舟怔忪的面容，继续道：“可我听说你们驻军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力气训练？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你们好可怜。”</p>

何大舟：“……”</p>

他说得真情实感，其余亲卫差点被他说哭了。</p>

是啊，他们的确过得苦。</p>

朝廷连饷银都不给他们发了，统领上奏了好多次，最后只得到一个“自生自灭”的结果。</p>

可是这些府兵呢？</p>

吃得好穿得好，一个个精神抖擞，评比成绩好还有奖金拿，比他们幸福太多了！</p>

楼喻适时道：“晡时已至，诸位不如共进晚餐？”</p>

李树立刻让亲卫先过去安排。</p>

事已至此，何大舟反抗也没用，他甚至都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了。</p>

一行人来到营区食堂，府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打饭，端端正正坐满一排排长凳，极为飒爽干练。</p>

何大舟心里有些震撼，甚至隐隐生出向往。</p>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尤其是肉味，简直让何大舟及其亲卫们口水直流。</p>

他们有多久没尝过肉味了？</p>

庆王府兵每天都吃这么好的吗？</p>

李树让他们学着府兵排队打饭。</p>

何大舟几人融入队伍中，竟恍惚生出几分归属感。</p>

他们恍惚地打饭，恍惚地吃饭，再恍惚地回到营房。</p>

这次楼喻没将他们单独隔开，而是放在一起。</p>

几人沉默相对。</p>

终于有个亲卫忍不住哽咽道：“这是我这么多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饭。”</p>

一个人开口，其余人也跟着附和。</p>

他们红着眼眶瞅向何大舟。</p>

何大舟心里面沉甸甸的，半晌才沧桑开口：“可他们是反贼。”</p>

庆王世子这些举动背后的意图，明眼人都能瞧出来。</p>

一亲卫嘀咕：“都一个姓，有什么不一样？”</p>

其余人眼睛一亮，对啊，都姓楼，他们效忠谁不是效忠？</p>

更何况，朝廷还会管他们吗？</p>

“统领，我已经二十六了，我到今天还没娶上婆娘。”一人苦哈哈道。</p>

因为他太穷了。</p>

何大舟很欣赏他，因为很努力，能吃苦，否则也不会提拔他当亲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