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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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刚过, 营中伙食还算丰盛。</p>

程达捞了一筷子炖羊肉，塞入嘴里，嚼着嚼着叹了一口气。</p>

军师温岐悠闲饮了一口酒, 道：“叹什么气，外头下雪了，蛮人也怕冷, 他们应该不会这时候过来。”</p>

“我叹的不是这个。”</p>

程达粗着嗓子道：“我就是觉得，咱们辛辛苦苦养大的羊崽子，就这么没了。”</p>

“……”</p>

温岐无语半晌，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多愁善感的鬼样子，道：“再养几头不就行了？”</p>

“不养了，老子怎么喂都喂不胖，宰的时候都瘦成啥样了, 你看看你看看，这盘子里能有几块肉。”</p>

温岐翻了个白眼：“那是你不会养, 我看蛮人的牛羊就养得挺好。”</p>

“是它自己不会长！”</p>

温岐懒得再理他。</p>

忽有士卒来报：“禀将军，刘校尉回营了。”</p>

“跟他说辛苦了, 让人给他们送点肉汤暖一暖。”程达道。</p>

“可是将军, 刘校尉带了贵客回营, 说是要见您。”</p>

屋内的程达与温岐对视一眼。</p>

“什么贵客？”</p>

“小人也不知道。”</p>

温岐不由笑了笑：“既然是刘康带回来的人, 那咱们就去见见？”</p>

“走！”</p>

程达大步而出, 温岐随行身后。</p>

天色已晚, 大雪纷飞。</p>

营地很快覆上一层银白，天地间茫茫一片，沉静而寂寥。</p>

两人没走多远，正撞上刘康。</p>

他身旁跟着两个人，一个前不久刚见过面, 一个很陌生。</p>

之前霍延北上入草原，特意向程达请求出关，两人算是有一面之缘。</p>

当时他借用的是韩昀的名义，程达不知他是楼喻的人。</p>

程达率先拱手：“霍校尉今日来访，有事相商？”</p>

霍延回礼道：“程将军，可否入内一叙？”</p>

程达豪爽伸手：“请！”</p>

刘康适时开口：“将军，属下带人去卸货了。”</p>

“去吧去吧。”</p>

楼喻和霍延随程温二人进屋，其余护卫皆候在屋外。</p>

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头暖和多了。</p>

温岐转身打量楼喻。</p>

方才屋外昏暗，加上风雪交加，温岐没能看清，只觉得楼喻气质不凡。</p>

现在烛火煌煌下，楼喻的形貌完全展露，不由让人心生赞叹。</p>

他比程达脑子灵光，几乎瞬间猜到楼喻的身份。</p>

“温某见过殿下。”他俯身长揖，甚为郑重。</p>

程达也反应过来，拱手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末将见过殿下。”</p>

“程将军和温先生不必多礼。”</p>

楼喻笑道：“久闻程将军龙胆虎威，温先生足智多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温先生是如何认出我的？”</p>

他容颜皎皎，语态亲和，没有丝毫皇族贵胄的架子，令人如沐春风，心中好感更甚。</p>

温岐回道：“温某曾听刘校尉盛赞殿下玉质金相、凤表龙姿，霍校尉又是庆州来客，便猜出几分。”</p>

“哈哈哈哈，”程达大笑几声，“殿下帮过咱们不少忙，咱们一直没机会报答，今日殿下亲自登门，可得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p>

“程将军好意，楼某心领了。”楼喻阻了他喊人上酒的话，正色道，“今日楼某不请自来，是有要事与将军相商。”</p>

温岐道：“还请殿下上座。”</p>

四人坐下。</p>

程达问：“殿下要跟我这个粗人商议什么？”</p>

“将军可缺战马？”</p>

“自然缺。”</p>

“将军可缺牛羊？”</p>

“当然也缺！”</p>

“将军可曾体恤过冰天雪窖里守卫关隘的战士？”</p>

程达闻言，眼眶蓦地一红。</p>

楼喻：“……”</p>

这是怎么了？</p>

好在有温岐叹息解释：“前不久有个弟兄寒夜站岗，活生生被冻死了。”</p>

屋内陷入沉寂。</p>

乍然听到这样的悲剧，楼喻心中一涩，竟也说不出话来。</p>

程达狠狠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不知道殿下问我这些，是要做什么？”</p>

楼喻不由看向霍延。</p>

霍延会意，起身出屋，吩咐门外护卫将包裹递过来。</p>

这是楼喻给程达的惊喜，本来打算谈完合作再送，但听闻那等悲剧，他改变主意了。</p>

包裹里装的是棉衣。</p>

庆州和沧州去年丰收，积攒了不少棉花。</p>

楼喻便趁着冬日来临前，让人赶制了一批棉衣。</p>

棉衣在庆州和沧州卖得相当火热，深受老百姓喜爱。</p>

老百姓觉得这东西保暖实惠，以后就会有更多的农户愿意去种植棉花。</p>

这次来军营，他带了好几套棉衣棉裤。</p>

程达和温岐看出来这是衣服，但不知道这个衣服的特别之处。</p>

“这是？”</p>

楼喻解释道：“这是庆州新制的棉衣，可御寒保暖。将军和先生不妨试试。”</p>

棉衣尺寸不算大，不适合程达。</p>

温岐便道：“温某来试试。”</p>

他是军师，本身比将士要文弱些，每到冬日，边疆苦寒，温岐都深受折磨。</p>

即便在屋子里，他都觉得脚底生寒，骨肉打颤。</p>

一开始，他对棉衣并没有多大期待，愿意试穿，不过是为了卖楼喻一个面子。</p>

他套上上衣，再穿上裤子。</p>

程达绕着他左右察看，忙不迭问：“感觉怎么样？”</p>

温岐目露震惊。</p>

恍惚间，似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了寒气，让他刺骨多时的手臂渐渐恢复温热。</p>

不仅仅是手臂，他的肩膀、心口、后背、膝盖、脚踝全都被棉衣包裹，隔绝了令人生畏的寒意。</p>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衣”啊！</p>

又轻又软，御寒保暖，还不妨碍施展拳脚。</p>

这不就是为边军将士量身打造的冬日战服吗！</p>

温岐差点喜极而泣。</p>

他看向楼喻，俯身郑重一拜：“殿下厚赠棉衣，温某感激不尽。”</p>

楼喻正色道：“温先生客气了，边疆将士为了守护大盛，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做这些是应该的。”</p>

他眸光诚挚，话语真诚，温岐心中感动非常，情不自禁道：“喻世子一次又一次援助边军于水火之中，温岐及军中上下无以为报。”</p>

程达不傻，自然已经瞧出端倪。</p>

每到冬日，他家军师铁定会缩着脖子弓着背，冻得直打哆嗦。</p>

可是换上棉衣还没一会儿，他就已经挺直腰杆、面色泛红了。</p>

这棉衣真能御寒保暖！</p>

若是守兵都能穿上这样的棉衣，就不会再出现冻死之事了！</p>

程达瞬间心潮澎湃，激动得直搓手。</p>

喻世子就是他们的贵人哪！</p>

他连忙附和温岐：“老温说得没错，喻世子，您帮了咱们边军这么多，我老程别的不说，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p>

跟庆州合作这么长时间，程达和温岐多多少少也察觉到庆州的异样。</p>

但他们只是边军，他们的职责只有守卫边疆。</p>

更何况，在朝廷抛弃他们的时候，只有喻世子伸出援手救了他们全军上下，这等大恩怎能不报？</p>

即便喻世子有自己的目的，可边军还是受益了啊。</p>

得了好处再把人踹了的事，他们边军可做不到！</p>

楼喻由衷笑道：“程将军和温先生爽快！”</p>

“不知殿下需要做什么？”温岐问。</p>

楼喻开门见山：“达迩慕草原南边的草场，现在归我所有，我想在草场上蓄养牛羊马匹，不知将军可愿合作？”</p>

“合作？”程达疑惑。</p>

他不问楼喻怎么拿到的草场，只问楼喻想怎么合作。</p>

“我想雇佣边军将士帮忙养殖，毕竟往北是蛮族部落，若没有军队守护，草场迟早再次落入蛮人手里。”</p>

楼喻解释完问道：“边军中每年都会有不少伤残的将士罢？他们退役后该如何养家糊口？如果他们愿意替我养育牲畜，我愿付给他们酬劳。”</p>

手脚残疾的退役将士，可以做一些喂养草料、清洗牲畜、打理厩棚等活计。</p>

如果草场规模做大，每日将会需要很多劳力维持运转，这些边军都将成为其中的生力军。</p>

他不信边军不动心。</p>

程达和温岐对视一眼，眼底皆生火热。</p>

退役的伤残将士，一直是他们心中的痛啊！</p>

眼睁睁看着同袍因断手断脚找不着活计，一个个过得穷困潦倒，他们心里面当然难受得要命。</p>

如果喻世子真能为他们提供一份活计，就算不给酬劳，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总比慢慢等死强！</p>

“喻世子，程某替诸位将士在此谢过了！”程达长揖深躬。</p>

楼喻欣赏二人豪气直爽，笑道：“将军、温先生，咱们不妨坐下详谈？”</p>

“世子请！”</p>

四人商谈良久，最终敲定合作事宜。</p>

楼喻出钱，边军出人。</p>

等到牛羊马匹养成，楼喻可得七成，边军可得三成。</p>

这三成是给边军派兵看守保护草场的酬劳。</p>

也算是边军以劳力入股。</p>

有了“股份”，他们打理草场才会更加尽心。</p>

楼喻这边还会提供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到时候大家都要听从他们指挥。</p>

聊完草场的事情，话题又转到棉衣上。</p>

“喻世子，不知这棉衣价值几何？”温岐问。</p>

楼喻叹道：“棉衣是用棉花制成的，可惜如今庆州棉花产量远远达不到边军的需求，不过我可以提供一批棉衣，将军可以分配给营中最需要的将士。”</p>

程达和温岐自然欣喜异常，接连表达感激之情。</p>

“还有一件事，需要将军行个方便。”楼喻适时道。</p>

“喻世子但说无妨。”</p>

“阿骨突部原王储阿布图，而今就在关外草场，还请将军明日行个方便，让我等出关见一见阿布图。”</p>

程达和温岐：“……”</p>

喻世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啊！</p>

怎么把阿布图给掳来了？</p>

楼喻为他们解惑：“阿布图是养马的好手，我打算让他替我养马。”</p>

“他可是阿骨突部的王储，他会愿意？”程达诧异问。</p>

“程将军不必担心，我自会说服他。”</p>

“行，明日我便送世子出关。”</p>

程达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就开启城门送他们出关。</p>

关外雪虐风饕，经过一夜，漫地银装素裹，仿若白色海洋。</p>

楼喻当初找乌帖木要地的时候，为了方便，直接要了吉州以北的草场。</p>

草场就在关外不远处，眼下是冬季，不见郁郁葱葱之景，唯有白雪覆地。</p>

楼喻和乌帖木商议过，双方以沱河为界，沱河以北依旧属于乌帖木的地盘，沱河以南的草场就属于楼喻。</p>

而北边，就是达迩慕草原部族聚居地。</p>

为免双方起冲突，楼喻打算在河岸边竖立围栏，隔绝对岸窥视。</p>

不过现在是冬天，又下着雪，不是个好时机。</p>

王庭内乱结束后，庆州三百轻骑从临时营地出发，带着阿布图一路疾驰抵达草场，并在沱河以南安营扎寨。</p>

阿布图被捆缚手脚，由数名兵卒看守在营帐中。</p>

除了他，还有一个赛耶。</p>

赛耶是阿布图忠诚的部下，见阿布图被掳走后，一路尾随，打算找机会救出阿布图，却被庆州轻骑发现，自己也被绑了。</p>

两个难兄难弟，每天只能说说话聊表慰藉。</p>

赛耶透过帘帐的缝隙往外看，跟阿布图说：“昨晚下雪了，我看到外面都是雪。”</p>

“我也看到了。”阿布图平静道。</p>

赛耶叹口气：“左贤王，你说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咱们抓到东部草原来？”</p>

阿布图一路被套头，赛耶却没有。</p>

他知道这儿是东部草原。</p>

阿布图垂眸：“乌帖木说有人跟他做了交易，换我性命。”</p>

“会是谁？”赛耶不解。</p>

阿布图只是心地仁厚，不是傻。</p>

他问：“想想你近期救过谁。”</p>

赛耶愣了一下，蓦地瞪大眼睛：“盛国使团？！”</p>

他之前率部驱赶狼群，救了使团一次。</p>

赛耶皱眉：“使团中那么多人，会是谁跟乌帖木做交易？”</p>

阿布图问：“你了解盛国行政版图吗？”</p>

“不了解。”</p>

阿布图目光灼然：“东部草场与庆州只相隔一个吉州，而楼世子，就是庆州的世子。”</p>

赛耶：“……”</p>

所以是楼世子跟乌帖木做交易，救了左贤王？</p>

“他真有这么好心？”</p>

阿布图摇首失笑：“好心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布局。”</p>

他跟赛耶细细分析：“他救我一命，便已回报了恩情。他将我带到东部草原，护我周全，恐怕是想让我走乌帖木的旧路。”</p>

楼喻可以与乌帖木合作干掉他父王，必然也可以联合他干掉以后的乌帖木。</p>

阿布图由衷笑了：“赛耶，你看，盛国人真的很聪明。我一路上想了很多，终于想通了父王、阿巴鲁和楼世子各自的谋划。”</p>

刺目的雪色钻入帘缝，照在阿布图英俊的脸上。</p>

他目色深远，带着些向往。</p>

“赛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p>

赛耶诧异：“学什么？”</p>

阿布图意志坚定：“学中原文化。”</p>

“左贤王，咱们学了中原文化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被人掳到这里了吗？”</p>

阿布图道：“因为咱们只学了点皮毛，画虎不成反类犬，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p>

他将骨突王、阿巴鲁和楼喻三人的谋划一点一点讲给赛耶听，听得赛耶的嘴巴越张越大。</p>

听完整场布局，赛耶人都傻了。</p>

他忍不住道：“您这些都只是推测。”</p>

阿布图笑回：“等楼世子来了，问问他不就知道了？”</p>

“他会告诉你？”</p>

“会的吧。”阿布图郑重看向他，“赛耶，以后我不再是左贤王了，你就叫我名字吧。”</p>

赛耶却道：“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左贤王。”</p>

“咱们以后要同东部草原的部族或者盛国人打交道，需得隐瞒身份。”</p>

“好吧。”</p>

赛耶想了想，又问：“如果楼世子真的要扶持您与乌帖木对抗，您会答应吗？”</p>

阿布图沉思良久，叹道：“我也不知道。”</p>

漫天飞雪，北风呼号。</p>

楼喻一行人终于抵达营地。</p>

风雪中，营帐整齐排列，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凛冽而肃穆。</p>

三百轻骑立刻跪迎世子殿下。</p>

楼喻温和道：“雪地凉，都起来吧。”</p>

“禀殿下，阿布图和赛耶均在帐中，殿下可要见他们？”</p>

楼喻惊讶：“赛耶？”</p>

“赛耶企图掳掠阿布图，属下便将他扣押了。”</p>

“做得不错。”楼喻夸赞一句，随后道，“带我去见他们。”</p>

阿布图和赛耶正无所事事，忽然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闯入帐内。</p>

两人抬首看去。</p>

世子殿下足踏飞雪而入，神采英拔，惊心眩目。</p>

他身旁站着一个青年，同样长身鹤立，俊美无俦。</p>

二人气场极为契合，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p>

阿布图怔然几息，方回过神来，平静开口：“楼世子，又见面了。”</p>

楼喻在他面前坐下，霍延站他身后侧，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护卫。</p>

“阿布图，请恕我先前无礼。”楼喻笑道，“之前使团遭遇狼群，幸得阿布图派赛耶都尉搭救，此恩不能不报。”</p>

赛耶忍不住问：“既然要报恩，为什么还要将我们绑起来，直接放我们走不就行了？”</p>

“乌帖木掌控了北境大部分地域，你觉得你们能逃得了？”</p>

赛耶：“……”</p>

阿布图忽道：“楼世子在王庭翻云覆雨的手段，令我佩服。”</p>

楼喻微讶：“阿布图不在其中，却能参透局势，楼某也相当佩服。”</p>

“如果说乌帖木和颂罕是杀了父王的凶手，那么楼世子就是帮凶，楼世子将我掳来，就不怕我反咬一口？”阿布图盯着他问。</p>

楼喻笑问：“反咬什么？”</p>

“难道楼世子不是打算让我与乌帖木对抗？”</p>

楼喻一愣，不由笑起来。</p>

他摇首道：“有阿巴鲁和培努在，想必乌帖木已经很头疼了。”</p>

阿布图：“……”</p>

他有些看不懂了。</p>

楼喻善意为他解惑：“在王庭时，我看你驱赶马群时乐在其中，养出来的马也都膘肥体壮，是养马的好手，所以，你替我养马吧。”</p>

阿布图：“……”</p>

虽然乌帖木确实说过“养马”这条路，但他没想过楼喻是真的要让他养马啊。</p>

他不可置信问：“你说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