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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婷怔了怔,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点更恶毒的,但一时间却组织不起语言来。趁着这个空当,牛二连忙长起身,向她喊道:“喂,婷丫头,你拿的是谢指挥的指挥棒么?我看看行不行?”
卢婷偏过头,嘟嘴看过来:“你有弹壳儿么?”
“弹壳儿算什么?我有光洋,瞧,嗡嗡响的鹰洋!”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牛二出半块大洋的价,买下了卢婷手里的竹枝儿。可是,卢婷身上只揣着几枚子弹壳儿,根本没法找钱。怎么办呢?她捏着那块鹰洋,皱着小眉头,开始发起愁来。
好在慷慨的牛二,马上就给她想了个好办法——只要她能混进虎排大院,弄清楚她姐俏飞燕等人在开什么会,这块鹰洋就不用找了!
卢婷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转身跑向虎排大院。眼见她那小巧身影消失在侧面的角门里,牛二想起昨天的东洋间谍事件,又想起七婶之死至今不明不白,心里不禁大跳起来:要是让人知晓了自己在打听纠云寨的内部消息,只怕立时便有一场大麻烦。
四下里没有一丝儿风,蝉儿在树上狂吟,正午的日影一动不动,时间慢的像爬过天际的乌龟。
就在牛二哥望眼欲穿之际,卢婷的娇小身影终于出现了,不过,这次她走的是正门,身边还跟着个裹着纱布的彪形壮妇,牛二正自奇怪,就见这两人出了大门,在台阶上立住,手搭凉棚,向这边看了一会儿,居然开始招起手来。
哎妈,牛二心里一惊,连忙向左右看了看,这时孩子们早散了,这树荫下除了自己也没旁人呀……挨延了一会儿,见台阶上除了虎嫂和卢婷,再也没出现别人,牛二心里方始放心了些……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向虎排大门行去,边走心里边不干不净地骂:“死丫头片子,得了老子的银元,还出卖老子。”
走近大门,牛二瞥了虎嫂一眼,见她裹着纱布的脸上果然带着笑容,心里又安定了些,挤出一个笑容:“虎嫂子,您这是……有什么吩咐呀?”
“呵呵,牛二哥客气了,听婷丫头说你在这儿,便想请你帮个忙。”虎嫂说话有些嗡声嗡气,牛二知道,那是她肩上的枪伤和脸上的扎伤作祟的原因。
“哎呀,嫂子才是客气。但凡有用得上我牛二的,尽管开口便是!都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牛二察颜观色,完全放下心来,满脸诚恳,毕恭毕敬。
他这态度,也不是完全出于客气。
那天困兽犹斗的山本胁持了虎子,退守屋内。现场众人包括谢宇钲在内,都束手无策。末了还是虎嫂当机立断,以天生神力拽脱窗户,强行突入屋内,并硬抗了山本一枪一刀,这才破局救下虎子,同时也令山本一举成擒。
这样剽悍的战斗作风,令在场的人又是佩服,又是震憾!
“哦,好,好。看来牛兄弟也是个热心人哪,那可算找对人喽。”虎嫂呵呵笑着,引导牛二迈入院内,左右看看,见四下没有旁人,然后向牛二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一回,我们是想请牛兄弟做个媒,还请牛兄弟不要推脱!”
“做、做媒……”牛二闻言,心下已猜着了七八分,一时间心里又是嫉妒,又是高兴。他嫉妒的是,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姓谢的占了?天地不公呀。他高兴的是,不管这个大媒成与不成,自己都已经算得上是纠云寨的贵客了,这么一来,自己一直挂在心头的“军火采买”,那就更好着手了。
只一瞬间,他就已秉着积极进取的态度,修正了原先的计划,准备试试能否在不花钱的情况下,搞出几支枪来……万一能成呢,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他很喜欢清华少爷说过的一句话: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嫂子,这媒人我可是没做过喔。不过,有嫂子在,我是不怕的!”牛二说着,赶紧又向虎嫂靠拢了些,脸上的笑意更浓,完全一副自己人的模样,关切地明知故问,“不晓得这是寨子里哪位兄弟要娶亲呀?看上的又是哪里的好姑娘?”
这一回,虎嫂还未开口,旁边卢婷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偏头一看,只见小姑娘小嘴嘟起,不情不愿地道:
“还能是谁?我姐姐呀,大家想把她嫁给谢指挥……本大王说来做这个媒吧,还招了大家一顿骂……本大王看你人挺大方,才把这买卖让给你……这买卖有红钱红猪头的……说好了啊,到时候,你可要记得分本大王一半,听到没?我姐也真是的……扭扭捏捏……要是我长大了,我就直接跟谢指挥说,我要嫁给你,这样简简单单多好。也能省下红钱红猪头。这些钱自己花不好么,这些红猪肉自己吃不香么,装腔作势,跟狗东姐出嫁时一样,面上哭哭啼啼,心里早笑开了花,假矫情!”
“啊?”饶是牛二哥双商爆表,这当儿也不晓得该如何接这话茬儿,只好应付着讪笑了一下,然后救援似的望向虎嫂。
谁知小丫头见牛二没有吭声,以为他打的是过河拆桥的主意,便使劲一扯他的衣襟,叱道:
“喂,说话呀你。这买卖是本大王揽下的,到时候那些红钱红猪肉,有本大王一半。你要是敢做白眼狼,一个人独吞,哼哼,别怪本大王拿铁菠萝炸你!”
“……”
“铁菠萝?你哪来的铁菠萝?”虎嫂吃惊地道。
“摸的。”
“在哪摸的?快交出来!现在交出来还能脱一身打。晚了嫂子可保不了你!快说!”
卢婷见势不妙,居然当面耍赖,矢口否认。这时,俏飞燕刚从堂屋走出,恰好听了个大概,走过来,二话不说,气冲冲扯起卢婷就走。
牛二本以为自己已搭上了纠云寨的战车,那“军火采买”有了着落。但此时见俏飞燕来去匆匆,对虎嫂也不假于辞色,便估摸着这“美人计”,只怕要凉。这主意十有八酒是虎嫂和三哥等头领一厢情愿,正主儿俏飞燕并不卖账……顺着推想下去,他那颗原本满怀希望的心,更是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果然,那俏飞燕带着卢婷走出不远,忽地停步回头,向正在发怔的牛二招了招手,道:
“牛、牛二哥,你也跟我走罢!”
“啊?这……”这当儿,牛二已回过神来,觉得事情也就未必完全绝了指望。虽说晚清以来,西风东渐,自由恋爱大行其道,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占据了时代主流。所以,既然笼住俏飞燕的可能性不大,那么,牛二自然就寄希望于卖好众头领。此时见俏飞燕召唤,颇感为难,便不由自主地看向虎嫂。虎嫂会意,忙上前挡驾:“俏妹妹,你先走罢,我们跟牛二兄弟商量件事!”
“商量?不用商量了。”俏飞燕苦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嫂嫂好意,做妹妹的记在心里。只是,妹妹既不是物件,也不是禽牲,再说了,那谢指挥更不是任人拿捏的主!这件事,实不可行!”说着,她转向牛二,诚恳地说,“牛二哥,听鱼儿说,你想挑几支枪带回家去,现在就去库房里罢。正好现下我心情还好,可以给你个好价钱!”
“啊?”突然到来的幸福,冲击得牛二有些晕晕乎乎。他之所以左右讨巧,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军火采买”。顿了顿,见俏飞燕上脸上渐渐露出不耐之色,他猛地清醒过来,“哦,好,好好好,哎呀,那可太好了。”说着,忙不迭地赶了上去,任凭虎嫂在身后再三呼唤,他都充耳不闻。
来到库房,俏飞燕指着满屋子武器弹药,意味深长地对牛二说:“牛二哥,眼下山寨人少,故而这些家伙什儿不大招山寨人待见,回头兵马多了,都还是要派上用场的。不过,前番打冷水坑时,你也是随大伙一起去的。只是耽在半路上了,没赶得上。好在打那乐万通时,你也是出了力的。加上谢指挥的面子,我多少也得顾着一些。这样罢,价钱就按市面上的价再打个折,枪支不分长短,一律三十元一支,限购五支;子弹大小同等,一律一个大洋两枚,限购一百发。东西你可以看着挑……价钱就这个价钱,要是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罢。”
山里不好搞枪搞子弹。眼前这些家伙什虽是替换下来的,但对牛二来说,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了。他又岂能甘心错失?加上库里收拾得颇为干净,各式枪支弹药分门别类,摆放得十分齐整,望去但见琳琅满目,又一时间牛二倒把眼瞧花了,对俏飞燕说的价格倒不那么敏感了。
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东挑西捡起来,这支看看不错,那支瞅瞅也好……好容易挑好,才发现自己足足挑了二十来支长枪,五六支短枪,俏飞燕一直冷眼旁观,对他的心思哪有不明白的,便将俏脸一板,摆出个收摊关门的架式。
牛二无奈,一边哎声叹气,一边要从中挑出不顺眼的放回去。但这种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身入宝山,却只能赤手空回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到了最后,牛二已经步履蹒跚,呼吸艰难,磨磨蹭蹭地将五支长枪捆成一扎,将一百发子弹装了半袋,又趁俏飞燕不注意,偷了一把子弹掖在腰间。
结账时俏飞燕嘴角含笑,目光有意无意从他腰间扫过,并不点破,只是告诉牛二哥,她决定替山寨开出一个赏格:目的是留下谢指挥,好怕是一个月也好。说如果谁有办法,能让谢指挥再留一段时日,帮助山寨把新队伍整训出来,山寨将不惜重酬!她故意将“重酬”两字咬得特别重。
听锣听音,本来唉声叹气的牛二哥霎时间福至心灵,连忙打蛇随棍上,涎着脸询问,这个“重酬”,到底有多重?
这当儿,名满罗霄的女匪头子得意地笑了,笑靥如花,音似黄莺,缓缓地说出答案:短枪五把,长枪二十支,外加五个铁菠萝,子弹五百发。
牛二一听,差点儿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神。一边对俏飞燕千恩万谢,一边打着趔趄、扛起枪弹出门,踉跄而行,看看到了谢宇钲院门口,跌跌撞撞地闯将进去,悲声大呼:
“谢先生救命!”
令人意外的是,院里也在谈买卖。
三哥九哥玉面鼠还有虎嫂等一干头领都在,大家围坐在石桌前,看着谢宇钲老气横秋、唾沫星子飚飞:
“玉掌盘,让人说你什么好?明明一手好牌在手,硬生生被你打成个烂糊……我本来是打算多待些时日,为山寨好好捋捋这些整编训练的事儿,但被你这么一搅,我是什么心思都凉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是肯定要走的。想到那骆屠户的靖卫团,我是真想帮你们呀。要是能把这队伍带出来再走,我也能少上些记挂。只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如今那东洋鬼子占我东北,进窥平津,又在上海滩上虎视眈眈,两国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多少事情要做,到处都要人,到处都缺钱,而这时间,又比金钱贵多了!这些事情堆在一起,把我愁得呀,吃饭睡觉都没了心思!”
“……”谢宇钲这番高论说将出来,满院子人俱鸦雀无声。看看谢指挥这眼量,这胸襟……也就到了这时,玉面鼠才终于有些明白了,眼前这人,压根儿不属于这里,他应该属于山外那个广阔世界。相形之下,自己一干人的“美人计”,就显得太小器了。
“力分则弱,弱则易亡……”想起前些天两人交谈时,眼前这洋学生的语重心长和恨铁不成钢,玉面鼠后悔了。一时间,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眼前这谢先生,真的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整训的事儿,搞不成了……纠云寨迟早给骆屠户吃掉!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玉面鼠的目光,又一次游移起来。他多想这时候三哥等人能挺身站出来,对眼前这个洋学生晓之以情动之以利,挽留住他。但是,三哥等人只坐着发呆……院子里陷入静默,时间难过得有如肮脏的爬虫在人身上爬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院门处响起:“哎呀,谢先生可真是高人哪,想的都是天底下的事。只是,我也听那些说书先生说过一个道理:一个屋子不扫,又怎么能打扫天下呢?眼下,这山寨里武器家伙什儿都足,人员心气也不缺,缺的就是一个像谢先生这样的高人指点,谢先生,你要没来也就罢了,既然大家都同生共死过了,你又怎么忍心撒手不管呢?”
玉面鼠一听,这是牛二哥到了,心下大喜,回头望去,见牛二虽然骨瘦如柴,但腰杆儿此刻却挺得笔直,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一时间竟觉得他无比顺眼,实是生平可交的一大知己。只是,谢先生刚才已经将话说满,又如何能转圜回来?
这时,牛二一边将枪支放下,搁在墙边上,一边走近前来,继续说道:“哦,对了,我刚刚想明白一件事情,觉着还是要告诉你一声。不然,我怕你回头得怨我了。”
“牛二哥,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谁跟谁呀,什么事你快说罢!”
“嘿嘿,谢先生面前,哪个能耍什么心眼,我是刚刚想明白……原来我们清华少爷,只怕也是被那些东洋鬼给骗了,说什么老师同学合伙办矿,其实那都是狼心狗肺的强盗说得好听,这、这是引狼入室呀清华少爷他这是……”
“牛二哥,这个我晓得。上当受骗的不会是他一个,现在有,以前有,以后还会有!有的是真上当,有的是假上当……”
“哎呀,谢先生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看的就是明白。只是,我刚才听你说,那东洋鬼跟我们早晚要打仗,清华少爷那矿上的钨砂,听说可是造枪造炮用的呀!谢先生,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那钨砂拿去造成枪造成炮,回过头再来打我们么?”
“这事儿连我都看不下去,谢先生你又怎么能不管呢?”
“呵呵,牛二哥今天能说出这番话来,着实让人有些意外哈,”谢宇钲扫了院内众人一眼,又看了看他搁在墙边枪支,心里触动了一下,笑了笑,道,“以前,你可不这样,牛二哥。”
“以前是以前,以前不明白。现在跟着谢先生,好歹沾了些灵气。所以,你看哈,”牛二也笑了,说着转身指向那捆搁在院墙边上的枪支,然后又挺了挺胸脯,声音高了些,“这阵子得谢先生带着,各位掌盘也看顾,玉掌盘也赏了些银钱,要搁往常,我铁定带回去买田买地讨媳妇,但现下里想明白了,这买田买地讨媳妇,也就觉着不那么紧要了,这不……我都换成这些家伙什儿,准备回村子里去,看看能不能拉起队伍来,试着能不能让那伙东洋鬼,卷他娘的铺盖走人……”
他的话说完,谢宇钲也怔住了,片刻后又似笑非笑地说:“哟,牛二哥也开窍了?难得呀。只是,你想好了怎么跟清华少爷说了么……”
“这……”牛二想起陈清华那副温文尔雅的相貌,想到陈家的财势,想起那些衣着光鲜的日本人,他不禁噎住了,紧接着,保长王家贵的身影又逼迫过来,他甚至开始感到,自己将这些枪支带回去是容易的,但能不能保住,那可是难说了。
“哈哈,理想豪气干云,现实重压如山!牛二哥,这事你现在还做不成。因为,你还没这心性!”
“我做不成?……”牛二重复了一句,他开始陷入恐慌,喃喃自语起来,心里的不甘越来越重,片刻后他忽地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向谢宇钲,
“你说的对,谢先生。我是做不成。但是谢先生你可以呀!在场的掌盘们哪个不喜欢你?哪个不给你面子……在纠云寨面前,那些东洋鬼算个球呀,还不是你和掌盘们一句话的事儿?”
牛二越说越兴奋,“到时候赶走东洋鬼子,那矿场我们继续开,东西绝不卖给东洋鬼子,想想吧,手里头有个矿,哈哈,那钱来得,可是跟青螺溪一样日夜不住地哗哗响呀,不比做什么强?”说到这儿,牛二转向院内众人,眼里毫光灿烂,“谢先生,各位掌盘,这买卖……实在做得过呀!”
院内的众头领见牛二为山寨说话,自是满心欢喜。万没想到,他说着说着,竟然又扯出一桩买卖来,见他说的有板有眼像模像样,一个个心里也有些相信起来,不由得看向谢宇钲。
谢宇钲似乎也深觉意外,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忽地一击掌,目光在院内众人脸上扫视一周,斜睨着满怀希翼的牛二,伸出手指虚点着,飚起川普来:
“阔以挖牛二哥,这才几天工夫,你就说得出这番话来,还真给你挠着痒处啰!看来老子以后也要‘好好雪西,田田向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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