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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枫拿捏好语气,也笑着道:“这……不值钱的小玩意罢了,又不是什么好货,没几个钱。交个朋友,以后君黎公子若是要些什么奇兵利器,或是,你们黑竹会,哪天若需造上一大拨兵刃铁器,都来找我,我才有真赚头,是不是?”“剑已不算‘小玩意’了,一向并不便宜。”夏君黎还是将手中包裹放下来解开,“往后生意我不敢说,一事一清为好。”卫枫心中微馁。他一向擅喜交游,逢着谁都敢搭话攀结,只有这个夏君黎,毕竟是吃过苦头的,让他有那么点发怵——他也果然似乎对交自己这个朋友没什么兴趣。即便如此,为面子计,他还是挣扎了句:“真的不必。算我送君黎公子的。那天……那天莽撞冒犯,实在……也丢脸得很。你再要与我什么银两,我却也都是不收的。”若单凭夏君黎心意,他并不想在这当儿同应属东水盟的卫家人交什么朋友,可——从沈凤鸣之讲述里,他觉这卫枫似乎尚算仗义,夏铮更托自己帮忙维护君超同卫家那件姻缘,与卫家人之相处自然也成了件微妙之事。当然,没人告诉他卫枫还曾多看过刺刺几眼。他当下想了一想:“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这样吧。”他接过两剑放在一旁,从包裹里却另取出一柄剑来:“我用这个与你换,如何?”卫枫下意识便接过来,只见这剑从外鞘看来窄窄长长,很有些特别。他拔之出鞘,不免惊叹一声:“啊哟,这么好的剑,怎么断了?”“确是断剑,而且一向不祥。”夏君黎道,“我身上别物不大好与你交换,只有这剑——我是有许久不知如何处置,既然你手上正好有此项营生,或许交与你倒可熔之重生,毁销掉过往凶性。你若愿意便拿去,否则,我总是得付清你这两件剑资。”卫枫还在看那柄断剑:“这剑用料上乘,要是熔了重铸,实在可惜了如此锤炼打磨……咦,这却原来还有机簧。”一抬头,见夏君黎看着自己,忙回神道,“我意思是,这剑很好,就断了这一截也比我那两把值钱——君黎公子真不要了?”“我说了,这剑不祥。”夏君黎道,“不管怎样,你但是要用它,或是想卖它,总是给它先进一遭炉子,多少改去它的势向,免得反害了你。”“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不过君黎公子你都镇不住的凶剑,我还是晓得厉害的。”卫枫道,“既然如此,那就交给我了。”其实细细想来,这“伶仃”要说不祥,除了最早曾因看守不当,误伤了宋家两岁孩童性命,倒也未必真的戕害过谁。宋客用它刺过朱雀,单疾泉用它刺过夏君黎,夏君黎用它刺过许山——可剑本不就是为人所用,至于刺向谁,如何刺,个中究竟是背叛还是痛苦,它又岂能分辨?种种巧合,它偏就这样被冠上不祥之名——倘若卫枫真的将它熔去,或也有几分可惜,只是夏君黎不想再以之冒什么险——不想任何人再因之遇到不幸。那些它见证过的过去,就永远留在过去,不也很好吗?卫枫将“伶仃”收起的当儿,他也将包裹重新扎紧,新剑却没有放入其中,另取了一块备好的长布包起,也一并缚在背后。卫枫已瞥见他先前那个包裹的形状——“断剑”连鞘取走之后,包裹之中似乎仍然留有另一柄差不多长的兵刃——想来不是凡兵,以至于夏君黎竟不肯将之与两柄普通长剑装在一处,以示有别。他没有想太多。此时于他更紧要的是——夏君黎最终没有付他银两而是以一柄奇怪的剑将货交换了去,他视之为某种意义上的“交情”,比“交易”好那么一点,比“朋友”不够那么一点,心中还是足堪鼓舞。他一向并不贪心冒进,便没再多说什么,此时便只像寻常买卖一般,将他客客气气送走了。夏君黎很快已将卫枫抛诸脑后。他负了三剑行走,并不在意路人侧目。时辰已不算很早,他沿街绕到运河边,又往北行,往武林坊的方向走去。这沿河所见尽是熟悉光景——他曾受业于凌厉,于夜深人静之际独自潜河泅水以习“气”之运行;也曾不止一次踏着河上拱桥,凝神在心中细思剑法诸般变化。不过——到了地方一看,院子里今日安静得很,凌厉一家都没在武林坊的住处。他只好退出来,想起——已经立夏了。若无特别要事,这一家人还是喜欢住在竹林小屋,武林坊该只是天冷林中不便才过来住上一季罢了。已经中午了。如若是为久别重回之后拜访看望凌厉之故,他应该另寻一日,一早去往竹林登门。可他今天不是为了“看望”谁。他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一个若不了却,就什么都无法继续的心愿。官道在他脚下渐渐转为泥径,而后转为茵柔碧草,而后是渐高野蒿,而后是越冬春都不曾腐销的厚厚落叶,即使连日不雨也永远泥泞。再然后,便到了竹林了。与别处密林相较,竹林的地面没有那么松软,落枝或碎叶尚算稀疏,间还能看得见泥土,看得见每每从春日就拔地而出的新竹,若即若离地倚在它们高大而粗犷的老前辈身边。那间熟悉的小屋静谧地立在夏君黎熟悉的这片林间。他站住了。正屋外头的院里,凌厉陪五五坐着,好像是在指教他写字。初夏的醺风与光日被万千盎翠茂密割碎后才打在院中,变成一点错落的影和蚀,似真似假,似实似幻,与往日不同的最多只是光和风的方向而已。他的到来令两个人都抬起了头。“君黎?”凌厉显然没掩住惊讶——或多少,总也能称是一点惊喜。五五已经弹起身——倒也并不尽数是为他来高兴,还有一半是为有个借口今日不必再苦练握笔聚神。似乎是怕这救星转身跑掉,他大声招呼:“你怎么来了!方才我爹还在说,你这趟回来临安,不晓得记不记得起来我们这坐一坐!”可夏君黎没有动。他站在院门口,稍许变形的影子挡住了五五的面庞。凌厉笑容微敛,站起身来:“有事找我?”夏君黎点了点头。屋中的苏扶风和韩姑娘都闻声出了来,原都是笑脸相迎,却见此间气氛似乎竟有点肃杀,不觉都收敛了容色。夏君黎还是向几人都行了礼,道了许久未见之语。苏扶风于此不免笑道:“也没有许久。那晚沈凤鸣同秋姑娘大婚,还有前几日送夏庄主出城,我可都见到你了,只是你恐怕没顾得上朝我们看上一眼。”如此寒暄几句,她还是很快意识到什么。“五五,我们先进去吧。”她向韩姑娘也使了个眼色。五五还待不愿,韩姑娘亦道:“先进去吧,我们先烧水沏茶去,等你爹同君黎公子说完要紧事,自然便进来喝茶了。”五五只好跟着进屋去了。苏扶风在临进门之前回望了两人一眼,原期与夏君黎再稍作对视,能看出他今日究竟所来为何,可夏君黎一双眼此时已只落在凌厉身上,她没觅着机会。她有点忐忑。虽说她一直觉得凌厉从未对不起夏君黎,即使还有当日青龙谷相助过拓跋孤的隔阂,对君黎却当然是恩大于仇——虽说夏君黎也确实对他们如旧温和有礼,她想象不出他这样的人能怀着什么恶意——她还是压不住忐忑。忽闪未明的日光在他身后,好似他回京那夜的半挂上弦也曾从他身后发出冷光,衬得他的表情同那晚一般无二地晦暗不清。她没有多说,转身回屋去了。也许是错觉。她心里想着。他或许只是想多知道一些朱雀同青龙教的宿怨旧事,而凌厉是他唯一可以问的人。院中再无他人时,夏君黎没有忘记向凌厉解释:“前几日……时机不佳,虽然有照面,却都没来拜见,是我失礼。”他反手取下背后白布包裹,向前几步,双手奉去:“那日青龙谷中蒙凌大侠慨然以‘乌剑’相借,得脱重围,尚未及言谢。惭愧,此剑——一直遗留在内城之中,直到今日才得暇来归还。”凌厉接了,顺手放在适才五五练字的案上,笑道:“你今日却不是为了道谢来的吧?”“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也与那日有关。”夏君黎毫不讳言,“我想从凌大侠这里寻个答案。”“你说。”“凌大侠猜不出是何事?”夏君黎反问。凌厉迟疑了一下,摇摇头:“猜不出。”夏君黎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道:“那天单疾泉说你就是那个‘神秘人’。——你是么?”凌厉这会儿想起来了。确实是那一天——夏君黎重伤之际,状虽昏迷,其实却果然听见了自己与单疾泉有过几句争吵。单疾泉那时曾认为挑起了诸多事端的是他凌厉,而于神识未明之际闻听此言的夏君黎立时内息紊燥涌动,想来——他是信了。“你应该明白‘神秘人’是什么意思?”夏君黎接了一句。“我明白。”凌厉道,“但我那天就说过,我不是。”“何以证明?”凌厉有点哭笑不得:“何以证明我是?”“凌大侠,”夏君黎道,“我一向视你为恩人,自知这般质问实属失礼,也知单疾泉的话从来不必尽信,心中从未妄断你是那等奸狡之辈。可正因我敬你重你,此事若不与你当面辨明,我始终如鲠在喉,坐立难安,哪怕有再多人值我怀疑,我也必须先要你这个答案。我私心里是想,只要能证明你不是,只要你说一件事、一句话能足以证明你不是,我心中之石自然落地,不论那人究竟是谁,我都不必再有顾忌,也不必……连见你都须心怀猜疑,患得患失,无法畅言。”他垂首:“我不敢奢求你对此毫不见怪,只盼你能明白我今日来此的本意——不是想要与你为敌,只是想确晓——我不必与你为敌。”凌厉叹气:“我以前还以为,只有拓跋那等人不识好歹,原来就连你也差不离。”他摇摇头,“可若我便是无可证明呢?这世间本就没有自证子虚乌有之事的道理,倘若疾泉今日还在,他应该也想明白了,或许能帮我澄清这事,只是我——实在不似他那般能言善道。”他看起来有点黯然:“他倒是好了,随随便便一句话,自己走了,留下我不晓得怎么解释好。”却也还是解释道:“他那时认为我是所谓‘神秘人’,是从拓跋对‘神秘人’之态度推断而得。拓跋的确一直以为,那个接近他、不断游说他的人正是我,只是因种种缘由彼此不曾说穿。”他细述了一番推测的细节,末了:“这所谓‘神秘人’,精通易容之术,又极擅钻弄人与人之间那么一丝相互猜疑之缝隙,手段老辣,以至于——就连疾泉这样的人都栽了跟头。你心中有疑不奇,今天这般来找我对质倒是好事,只因——若你不来,说不定你我之间这缝隙,又要被他给钻了。”夏君黎却皱着眉头:“就这些?可你说的这些,皆无实证,我如何知晓真伪?”“你还是不信我。”凌厉苦笑,“虽是推测,但应属**不离十。你若对此存疑,那也只有找拓跋印证细处真假了。我听说你下个月要见他?”夏君黎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若他连凌厉的话都存疑,拓跋孤对他来说便更不可能是什么可信的印证者。他只道:“我记得那时单先锋列举数条‘神秘人’与你行踪极相吻合的证据,你对此便没有解释?难道尽数都是巧合?”“要么确然是巧合,要么——这神秘人深谙我的行迹,有心造下此局。”凌厉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夏君黎沉默。沈凤鸣便是因此才尤其怀疑了瞿安——他倒是对凌厉没有一星半点怀疑。不过今日——今日自己不是为瞿安来的。今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清消了凌厉在此事之中的可能,只是现在——真的还不够。凌厉仿佛感觉到了他沉默的意思。“你——还是觉得我这番解释不够?”“设若你是我,”夏君黎道,“你觉得够么?”凌厉只能又苦笑。当然不够。若他早就被算计其中,又怎可能轻易自我洗清。他不想对他多说诸如,“做这样的事对我有什么好处”,或是“我一直都那般帮着你,你怎不清楚我的为人”——这般徒劳可笑之辩白言语。大约,他深心里总还是有些愠怒的,所以甚至反倒什么都不想再说了,此时被夏君黎反问,他面上挂了一层淡笑,抱起臂,身微微后斜,便现出了只属于他的一贯清风霁月:“那你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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