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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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睡得早, 醒得早，天还没亮他就在床上刷起了手机，他想到前天申请的微博, 登录一看，发表的小尹岛之行还在。</p>

只是无人问津。</p>

陈仰怀疑自己的账号被屏蔽了，他试着在一个美食博主那转赞评，都没问题。</p>

“朝简。”陈仰叫身边的少年，推他胳膊, “醒醒。”</p>

少年喉咙里发出被吵醒的不满声音, 修长的手一把捞起被子蒙住了头。</p>

这位不是头一回做出孩子气的举动，陈仰见怪不怪, 他凑过去隔着被子问：“你有微博吗？”</p>

被子里没动静。</p>

陈仰揪揪被子, 里面传出不耐烦的浑哑声：“没有，我要睡觉, 不要吵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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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子, 陈仰就换个途径找答案，他复制一段小尹岛之行，随便粘贴到一个网友底下，一刷新就没了。</p>

之后陈仰又到处留言：我微博有小说，童话故事风。</p>

广撒网捞到了几条鱼, 他们都在陈仰发的三连桥路牌下面留言。</p>

--哪呢哪呢？</p>

--这个时间点坑人,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p>

--老乡, 怪蜀黎？</p>

--那么敷衍的广告，我竟然点进来了，通宵果真能让人变成傻逼，不说了，我……继续当傻逼去了, 我是傻逼我快乐。</p>

小尹岛之行被陈仰置顶了，很显眼，他的猜测是对的，普通人看不到那些。</p>

任务世界的规则把手伸到了现实世界，不允许任务者在公众平台透露任务相关。</p>

陈仰放下手机，那他这算是履行了对阿戊的承诺吗？</p>

“喔喔……喔喔喔……”闹铃响了，六点整。</p>

陈仰赶紧关掉，他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下床，脸没洗就跑步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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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着稀薄的亮度，巷子里的人影零散，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着惺忪。</p>

陈仰路过一个就打声招呼，他呼吸着石灰墙皮跟青苔的味道，一路往平房那边跑，猝不及防的跟后面林子方向过来的武玉打了个照面。</p>

武玉穿一身深紫色运动套装，耳朵里塞着耳机，脸跟脖子上都有汗，已经跑了很久。</p>

身边还跟着那条狗。</p>

武玉奔跑的身形停下来，原地跑着看陈仰，狗也停下来原地跑着看陈仰。</p>

陈仰一下对上四只眼睛。</p>

武玉轻呼气调整呼吸，抬脚跑向陈仰，一言不发的擦身过去。</p>

狗也是。</p>

陈仰腿一转，掉头跟着武玉跑了一段，两人去健身器材那边歇息。</p>

武玉踩上太空漫步机。</p>

陈仰抓着旁边的那个站上去，脚跟着踏板晃了晃，他没提起昨天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的事，也没问是不是进任务世界了，只说：“你这次要在家里待多久？”</p>

“随便。”</p>

搭档是寡言冷然型，陈仰很适应这种谈话氛围，他把手搭在握把上面，身子趴上去，脚一前一后的慢悠悠摆动。</p>

“武叔说你工作忙……”</p>

武玉吐出两字：“辞了。”</p>

“……”</p>

陈仰的眼角往左下角，视线越过武玉看她的狗，对方还在看他。</p>

武玉仿佛对此没有察觉。</p>

这种不合理对陈仰来说已经麻木了，换成谁一天遇到几次也能这样，他多看了几眼狗，武玉依旧没反应。</p>

陈仰的心里略感诧异，前天他看狗的时候，武玉的气息出现了变化，他多看几眼，她的排斥就越发强烈，含有攻击性。</p>

时隔这么点时间，武玉的态度变了。</p>

“03。”</p>

陈仰听到武玉突兀的说出这组数字，去看那狗，对方摇了摇尾巴，小脑袋还朝向他，琥珀色的眼珠里是他的脸。</p>

原来它叫03。</p>

怎么叫这名字，陈仰不动声色的想，还有01，0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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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p>

一大爷带着清扬的曲调来这边，哼唱着走到腰背按摩器那里，收音机往地上那么一放。</p>

“清晨船儿去呀去撒网……”</p>

“……”</p>

“人人都说天堂美……”</p>

这一片的晨光蕴上了年代感。</p>

陈仰听着那歌问武玉：“有没有那种论坛，任务者可以进去交流，账号是自己的名字，密码是身份号。”</p>

武玉脚下的踏板不摆了，她用看新奇物种的眼神看他：“你在想什么？”</p>

陈仰从踏板上面下来：“我在做梦。”</p>

武玉却似是一时兴起的把这个话题往前推了一步：“也许有，只是我们还不够资格知道。”</p>

陈仰眯了眯眼睛，他是三位数身份号，理应够资格了。</p>

难道只能一位数的才行？</p>

陈仰走到单杠那里，手握住两侧，背脊张开，绷腰，身体向上拉，一口气做了十来个标准的引体向上，他将拉成一条线的身体慢慢放松，弯腰撑着腿喘气。</p>

“你知道所有任务者都是青城人。”</p>

武玉还在踏板上摆动，神情十分淡然。</p>

青城像是一个符号，而不是家乡。</p>

这跟朝简的反应何其相似。</p>

陈仰忽然有些冷，这座城市不再有归属感了吗。</p>

可是，这里变得陌生了，生命里有关系的人都还在。</p>

“任务者不分性别年龄，有一天武叔武婶也进了任务世界，那要怎么办？”</p>

踏板上的女人并未开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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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在车站见到向东以后就想过了这个问题，邻居，同学，老师……他们都有可能成为任务者，或者已经是了。</p>

遇到的时候会什么样，现实世界的关系，在任务世界能不能禁得起考验。</p>

答案是很残忍的。</p>

亲朋好友，自己，这两样放在对立面就真的是……</p>

陈仰身上的汗被晨风一吹，寒意往张开的毛孔里涌，他打了个冷战。</p>

“你认识画家吗？”</p>

踏板一阵晃动，武玉下来了：“有过合作。”</p>

陈仰的嘴有点干：“我前天晚上去总站做了个任务，在那里认识的画家。”</p>

武玉蹲下来摸狗头：“不要透露任务规则。”</p>

陈仰不问原因，他其实也没打算细说，现实世界并不安全，万一他不小心触犯了禁忌，不就被抹杀了。</p>

陈仰跟她的狗四目相视：“我们有一天也会在任务世界碰面。”</p>

武玉对此无动于衷：“前提是活到那时候。”</p>

太阳出来了，陈仰反而更冷，他捏住汗湿的后颈，弯曲着手指捻了捻，说起了自己被鬼标记的事。</p>

“那个阿姨最后放过我了。”</p>

武玉摸摸狗，手有意无意的挡住它视线，它的小脑袋往旁边扭，还要看之前看的方向。</p>

“是她儿子帮了你。”武玉站了起来。</p>

陈仰踢踢腿的动作顿了下，朝简好像是说过能不能逃过去要看阿姨儿子。</p>

“那她儿子……”</p>

陈仰停住了，他想起最后母子两人站在一起，那小孩手里拿着的是他的纸板。</p>

会折点东西还是有好处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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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的收音机里放起了昆曲，咿咿呀呀的。</p>

陈仰的手机在那韵律里震起来，家里那位起床了，问他在哪。</p>

“器材那。”</p>

朝简坐在床上，嗓音是刚睡醒的慵懒：“你没烧早饭。”</p>

房门是开着的，外面没有一点食物的香味。</p>

陈仰是没烧，他想去以前常吃的那家店买豆浆油条：“一会我带回去。”</p>

电话里没声了。</p>

陈仰走到长椅那边，吹掉上面的叶子坐下来：“你要吃什么？”</p>

朝简道：“昨天的。”</p>

陈仰一咂摸，昨天是小米粥跟鸡蛋饼，步骤简单：“行吧，等我回去给你烧。”</p>

那头没挂。</p>

陈仰奇怪的问是不是还有事，回答他的是“嘟嘟嘟”。</p>

又怎么了，起床气吗？搭档有时候很危险，有时候很好哄，有时候完全搞不懂，年纪不大，性情多变。</p>

陈仰的视线不经意的停在武玉身上，想到了她的搭档兼对象，他忽地站起来，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过激就坐回去。</p>

过了好一会，陈仰才把心底沸腾的一个问题问出来：“武玉。”</p>

“你那个对象不在了，有没有人换一个名字替成他？”</p>

武玉：“没有。”</p>

陈仰咽了口唾沫，李跃跟阿九的角色都是换了人，相处细节有一些改动，和他的关系却没变。</p>

一样是医生跟患者，患者跟护工。</p>

他们不是任务者死了被清理，是其他情况。</p>

“陈仰，不管你身边发生了怎样的怪事，是跟任务世界有关的，还是跟现实世界有关的，你都要管住自己的好奇心，通常费心挖掘跟装傻，后者才是正确的选择。”</p>

武玉继续跑步，狗也跟着，几步一回头。</p>

陈仰站在原地看他，脑中浮现的是昨天公安局的画面。</p>

那大叔就是这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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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往另一个方向跑，快七点的时候去买豆浆油条。</p>

店里的老板认得陈仰，笑呵呵的说好久没见到他了：“身体怎么样啊？”</p>

“没问题。”陈仰看锅里的油条。</p>

“那就好那就好。”老板夹着油条给它换位儿，“你来之前，武家那闺女买走过油条，她还是老样子，挑长得漂亮的。”</p>

陈仰有一点意外，武玉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冷淡，像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过路的旅人一样，没想到她竟然还会保留这种生活小喜好。</p>

人再变，也是情感动物。</p>

陈仰感受着小街上的人烟气，任务如果没尽头，青城总有一天只剩下任务者。</p>

然后任务者都死了，就是一座空城。</p>

后面排队的学生在催。</p>

“好嘞，马上哈。”老板把陈仰的那份装起来，“小陈，豆浆要不？”</p>

陈仰接过油条：“要。”</p>

老板拿一杯给给他，小声说：“下回你过来的时候带上家里的缸子，我给你装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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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吃吃喝喝的回去，迎接他的画面让他惊在了原地。</p>

朝简拄着单拐扫地：“看什么？傻子。”</p>

陈仰：“……”</p>

他去厨房煮粥：“你找点东西垫垫肚子，地别扫了，我回头自己弄。”</p>

身后没声音。</p>

陈仰回头一看，那位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站着，身影轮廓仿佛寒冬冽风下的湖面。</p>

“我不是把你当废人，我是喜欢干活。”放屁。</p>

朝简的背脊隐隐一顿，他转过身：“你说什么？”</p>

陈仰说：“我不是把你……”</p>

“后面那句。”</p>

陈仰的喉结一滚：“我喜欢干活。”</p>

朝简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一手拐杖，一手扫帚的去了阳台。</p>

陈仰一脸的茫然。</p>

同居生活才刚开始，现在也只度过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他还没有暴露出自己懒散不爱干家务的一面，阳台那位是怎么看出他在胡扯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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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的第一个任务跟第二个任务就隔了一天，他以为第三个也会很快就来，然而过了一个星期都没动静。</p>

等任务的心情很难熬，陈仰觉得自己的发量都少了。</p>

反观朝简，每天打电脑看电影看书，活脱脱就是个惬意的公子哥。</p>

第十三天的时候，朝大爷要出门了。</p>

陈仰刚接受孙文军的好友申请，见少年去门口那换鞋，他立马跑过去：“去哪？回家拿东西吗？”</p>

朝简倚着鞋柜系鞋带：“医院。”</p>

陈仰愣了愣就把手机收起来，用脚从他身后勾出自己的鞋子：“我跟你一起去。”</p>

少年没说什么。</p>

那就是同意了，陈仰快速换好鞋：“地址告诉我，我叫车。”</p>

“叫了。”朝简看手机，“车到了，下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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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一路都在排除医院，三甲的二甲的，公立的私立的，随着车上高架，越开越远，他的排除就停了，心想不在青城。</p>

到了地儿他把嘴张大，朝简看腿的医院在青城，就是……</p>

“是不是走错了？”</p>

陈仰望着破不拉几的小诊所：“有执照吗这里？”</p>

诊所里出来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发白的唇间叼着一支长烟斗：“ni……”</p>

那两个黏在烟斗嘴上的音戛然而止，她同样干瘦的手抄进一头长发里，随意往后拢了拢，散漫的说：“还以为你不会来我这。”</p>

朝简拄拐进去，陈仰跟在他后面，发现诊所里面比外面看得要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p>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不重。</p>

陈仰记得那晚朝简下出租车的时候，他的外套里面是病服，显然不是从这里回去的。</p>

根据这个女人的话，这里他应该是第一次来。</p>

只不过两人是旧识。</p>

女人撩开一面帘子进去，朝简的拐杖刚抬起来，手臂就被拉住了。</p>

陈仰拉住朝简，眼睛落在他微微屈起来的那条左腿上面。</p>

原先陈仰猜他的腿是回国伤的，还想那真倒霉。</p>

可细想发现时间上不对。</p>

朝简说自己是上个月回国的，那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月。</p>

骨折断掉碎裂都不能动，要小心翼翼的躺着，养够时间了才能下床，固定物拆了一时半会也不能乱来，起码还要做一两个月的康复训练。</p>

这位就没那顾虑，似乎不是骨头的事。</p>

外伤就更不像了，没换过药。</p>

那还能是怎么伤的？伤很久了吗？</p>

陈仰发起了呆，朝简沉默着，帘子后面也不催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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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朝简抬抬被拉着的手臂。</p>

陈仰的思绪回笼，他放下手朝帘子努嘴：“我能去里面吗？”</p>

朝简垂眸：“随你。”</p>

陈仰于是就跟了进去。</p>

正对着帘子的是一截楼梯，水泥的，拐角处堆积着一些纸盒，乱中有序的样子。</p>

陈仰在外面看不出这诊所是两层的，进来以后别有洞天。</p>

那女人就坐在帘子右侧的木椅上面，烟斗已经不抽了，她在拿湿抹布擦手，旁边的小柜上摆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香炉，里面飘出一缕缕的青烟，打着结的往上空腾升，又四散而开。</p>

朝简坐到靠墙的小木床上，拐杖戳戳陈仰：“过来。”</p>

陈仰把视线从香炉那收回来，抿着嘴去了他旁边，没坐就站着，这个视角方便打量。</p>

熏香的味道很不好闻。</p>

女人擦完了手把湿抹布放一边，她开始剪指甲，伴随着“咔嘣”“咔嘣”声。</p>

陈仰的手机屏幕亮了下，孙文军在微信找他了。</p>

一张盆栽的照片。</p>

陈仰没回。</p>

孙文军又发了条：快死了。</p>

陈仰看得出来，照片里的盆栽耷拉着枝条，孤零零的挂着一片叶子，既不挺立也不翠绿，没有半分生命力。</p>

他是个花草杀手，不懂怎么照料它们，更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p>

最近孙文军都这样，没加微信前是短信。</p>

吃饭了吗，看书了吗，今天天气不错等等，全是些毫无营养的内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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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药味扑进了陈仰的鼻息里，他见那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盒子，像古时候的胭脂盒。</p>

而朝简把左腿搁到了床边。</p>

陈仰屏住了呼吸，这位洗澡都不用他帮忙，受伤的腿还没在他面前露出来过。</p>

朝简在陈仰的注视下卷起了裤腿。</p>

陈仰瞪大了眼睛。</p>

朝简那条腿的线条年轻而长韧，汗毛下面是薄而均匀的肌肉纹理，健健康康完好无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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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戴上一双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套，抠一大块药膏抹到朝简小腿上面，十指灵巧又有力的按捏起来。</p>

陈仰目瞪口呆，这个小诊所里面有医学器材，有药品跟处理外伤的工具，竟然还能按摩推拿。</p>

像第九康复院一样全能。</p>

还有……</p>

陈仰看女人的手套，都戴这东西了，那之前又是擦手又是剪指甲是干什么？</p>

“手套贵，不想弄脏，也不想指甲扎破。”</p>

女人为陈仰解惑。</p>

陈仰发现她的骨相很好，瘦下去的肉长起来会是个大美人。</p>

“最主要的是，不戴会被嫌弃。”女人说话的时候，字跟字之间的距离拖得很长，听着有种微妙的舒服感，懒懒洋洋的，像午后的老猫在唱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