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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什么?</p>
他没有篡位之心?她宁可相信太阳从西边出, 大公鸡能生蛋,也不相信他口出来的这一句话。</p>
装, 继续装。装得再好,瞒得住别人,怎可能瞒得住她?</p>
菩珠起先一愣,随即心冷笑,不慌不忙,从一直跪坐着的座墩上站了起来,绕过挡住自己的那只正在冒烟的大香炉, 径直来到了云床之前, 微笑道:“殿下,我于河西第一次见到殿下, 素昧平生,殿下便慷慨解囊赠钱于我,此后更是数次对我施加帮助, 我虽未明言,但心感激,想何日能够报答万一。此刻我是出于对殿下毫无保留完全的感激和信任, 这才不和殿下故作玄虚玩弄手腕。为表我的坦诚,我可谓剖心,更是期待与殿下往后一道共担风雨。我一个女子都做到如此地步,殿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敢承认?”</p>
李玄度凝视着面前这张莹洁如玉的娇面, 半晌道:“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心篡位,拒了你便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认?”</p>
云床前那秦王妃的一张艳红小嘴翘了一翘, 掩不住鄙夷之色,随即听她道:“天地纲常忠臣孝子那一套, 我早看透了,不过是拿来糊弄人,叫天下人甘受驱策的攻心法罢了。别人我是不知,倘若不是四月间那一道天雷劈得凑巧,我祖父的冤情和罪名恐怕永沉地底,今日何人还能记得住他?我都知道这个道理,殿下您天纵英才,怎会作茧自缚?您天生血统高贵,身上流着先帝之血,我亦听闻先帝曾有意传位殿下,殿下您有登顶之心,天经地义。更何况……”</p>
她略略一顿。</p>
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前世之事,但想摆事实,倒也不难。他的那段黑历史,当她从前年幼便不知道?</p>
她说:“何况,殿下您当年才十岁便权衡利弊参与了逼宫,运气不好未能成事罢了。我不信殿下是那种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如今殿下以修道韬光养晦,叫皇帝想动你也拿不到把柄,殿下确实是个难得的智慧之人。有智慧,能隐忍,何事不成?但如今皇帝察觉了,图谋大业之难,不必我多说,殿下自己心应当有数。我却相信殿下,愿倾我全力,助殿下成就大业!”</p>
菩珠对这一番说辞的信心很大,说着说着,想到将来的前景,自己都有点激动了。</p>
她说话时,李玄度一直凝视着她。</p>
罗襦长裙,青丝如墨,鬓间的一枚蛇簪金光烁烁,大约是因为激动,面颊上浮出了淡淡的一层霞晕,一双美眸更是异常明亮,整个人在近旁灯火的映照下,犹如闪耀着熠熠的光芒。</p>
她那张红唇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也是如此的富有说服力。谁能不被打动,还固执地拒绝她的主动接近?</p>
李玄度看着,看着,却竟嗤地笑了一声。</p>
他的笑声短促而轻微,随即低下了面,仿佛不欲令她知晓极力在忍,但很快,犹如忍不住,肩膀随了笑的动作在微微抽动,再后来笑声变大,他索性抬起了脸,哈哈大笑,笑个不停。</p>
菩珠望着突然发笑的李玄度,莫名其妙,忍着想等他先笑完再发问,奈何他笑个没完没了,笑到最后仿佛不能自持,竟抬起他受伤的手,击了几下云床。</p>
菩珠印象的李玄度虽有点喜怒无常,但大多数的时间,他冷淡而克制,似今晚此刻这般大笑,笑得如此失态,菩珠还是头回遇到。</p>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耳边更是充斥了他的大笑声。起先她只觉得他是在讥嘲自己,待听到后来,或许是她的错觉,竟似在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惨淡和悲苦的味道。</p>
她心慢慢地升出了恐惧不安之感,待看到他伤手缠着的纱布在掌心的位置慢慢地渗出一缕刺目的血痕,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臂,阻止了他的动作。</p>
“你疯了?你别笑了!”</p>
她嚷了一句。</p>
李玄度的笑声终于小了下去,扭过脸。</p>
菩珠定定地和他对望着。</p>
两张脸的距离近在咫尺,菩珠感到他的呼吸几乎就要扑到自己的面颊上了。</p>
或许是关窗闷热,又或许是伤处被牵到,他的额前亦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眼角微微发红。</p>
“有智慧,能隐忍……”</p>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点了点头。</p>
“多谢你如此看得起我,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还是方才那句话。”</p>
“对不住,要令你失望。”</p>
他望着她平静地道,说完,轻轻拿开了她还紧紧抱着他右臂的两只手。</p>
菩珠简直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掉头回来的。</p>
她心烦意乱。</p>
不不,岂止心烦意乱,简直是心慌意乱。闭了门,仿佛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猫,一个人在屋走来走去,被焦虑给弄得胸口发闷,最严重的时候,简直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p>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把话讲得如此透彻了,他为何还是抵死不认?难道是哪里说得不对?</p>
又难道,这一辈子的事情因为她的到来,和前世并不尽然相同,他真的无意篡位了?</p>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得不轻,心里一阵焦躁,汗就冒了出来。</p>
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不断地劝自己冷静,最后去推开窗户,迎着吹来的夜风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终于慢慢稳住,脑子也开始动了。</p>
虽然方才他就是不承认他的野心和图谋,但一个人做过的事,却是无法抵赖的。</p>
如果他没有野心,十岁那年为何会参与梁太子的作乱?须知以他当时担任的官职,说印信比脑袋重要都不为过。</p>
前世她虽没有参与过朝政,但她也知道,北衙将军的印信从来都是本人亲自保管,非常谨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没有他的许可,如此重要的印信如何到达他副将之手?</p>
再说前世发生在明年春的那场刺杀。当时作为太子妃,她在皇帝遇刺的当夜便随李承煜赶去探望,亲眼看到皇帝面白如纸,受伤不轻。证据如铁,不是他谋划的又会是谁?</p>
要想策划一场针对皇帝的阴谋,从事前的准备,到行动过程,到事后种种,还要做好万一失手的后手准备,这要如何周密的计划,调动多少力量,虽然她没搞过,但想想也能知道。现在距离那件事连半年时间都不到了,他却说他没有篡位之心。</p>
没有篡位之心的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样的事?</p>
如果她不是重生而来,说不定真的会被他骗过去。</p>
那他为什么矢口否认?到底出于什么考虑,是自己的态度还不够坦诚?</p>
菩珠闭目,开始回忆今夜从见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慢慢地将整个经过梳理了一遍,突然,她的心一跳,一下睁开眼睛。她想到了!</p>
这么重大的事,自己不过是个嫁给他才一天一夜的陌生人,他怎么可能凭了她的单方面之言就全然相信,贸然将他的底交给自己?</p>
万一这是皇帝利用自己设的一个计计,他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p>
全怪她,太过急躁了,今早在长安宫遇到的人给她造成了压力,令她没有耐心等待一个好的时机,便贸然地对他提了出来。</p>
设身处地换做是自己,也不可能会这么快就信任一个此前还怀了厌恶之感的外人。</p>
她越想觉得越对,懊悔不已。</p>
错已经犯了,她必须想办法弥补。</p>
现在她最需要做的,不是逼迫他承认他有谋逆之心,而是尽快消除他对自己的戒备之心。</p>
那么如何才能令他对自己消除戒备?</p>
想着似乎难,其实也简单。根据菩珠的心得,无非就是脸皮厚,不怕被拒,多关心,多交流,向他展示自己的善意和诚意,等熟悉了,话就容易说开了。</p>
一想通,她方才失掉的气力便迅速地恢复了过来。</p>
那个黄姆要她博取李玄度的欢心,好叫他不再防范自己,如此方能刺探他的机密。</p>
这老姆人虽可厌,但说的这一点,菩珠却是十分认可。</p>
她懊悔万分,自己刚才糊里糊涂竟然真的回来了。</p>
这岂不是坐实了他有用她便贴上去,无用她便掉头走的做派?</p>
这真的是冤枉。她绝对不是那种人。方才她实在是心里太乱,他又赶她走,她不走还能怎样?</p>
当务之急,她得赶紧回去向他解释,免得造成误会,影响接下来的关系。</p>
菩珠立刻回到妆奁前,对镜重新理了下妆容,再次来到静室。</p>
室内烛火依然亮着,他人却不见了,那个骆保也不见了。</p>
菩珠召来值夜老姆,问秦王去了哪里。老姆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说先前看见秦王朝着那里走了过去。</p>
他没有回琼苑更衣,衣衫不整,不可能就那样外出,菩珠猜测他人应当在王府后院的某个地方,便叫婢女在前挑着灯笼照路,穿庭过廊,沿甬道一路寻了过去。</p>
清望斋、曲流亭、玉翠池,找遍了几个有景的地方,始终没看到他的人影,最后立在一个三岔路口,一时正想不好该往哪条路去,见左边来了个看着像是守夜门的杂役老姆。待人到了近前向自己行礼,便随口问是否看到过秦王。</p>
老姆指着西北角道:“殿下仿似去了鹰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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