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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夜深,街巷中远远传来打更声,平添空阔。小庭寂寂,石灯笼照出阶前兰草花影,窗上映出一双人影,神笔在世勾勒不出的风流缱绻。

林黛玉泪眼迷蒙,轻轻用丝帕抹去泪痕。周瑜看她好好一只帕子,哭湿大半,自己难辞其咎。从袖子里掏出干净帕子,欲要递过去,又怕惹她气恼,捏在手里,满眼都是她。

林黛玉看他应了拂弦,却半天不动,呆呆立着,闪着泪眼斜睇过去,嗔道:“你怄人也够了!他叫你你不去,还要来看我狼狈吗?”

周瑜不想自己一片好意,倒落个罪名,竟委屈起来,把帕子塞进她手里,赌气辩驳:“瑜只恐姑娘哭坏眼睛,还怕你不肯恼我不肯要我帕子!”

纵是英雄,也禁不得美人泪磋磨,兀自气短,婉言让步,“我见不得你落泪,姑娘看在帕子的面上,或可恕我?”

黛玉心里暗恨,明明怄人的是他,现在巴巴来哄人的也是他。他这哄人不是一味说软话,来惹气的是他,现在他倒先委屈上了。若要让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她欺负他来着。

“好不要脸面!像是我欺负你来着!”黛玉把丝帕抛回去,背过身去擦干眼角,犹带一丝幽怨,“既怕我哭坏眼睛,何苦来招我!”

周瑜稍稍放心,她这话明显是气消,跟过去面对着她。见她眼睫挂泪,秀眉纤纤,许是方才哭过一回,鼻尖微红,心里哪里还有半点怨怪她的意思。

黛玉羞得不敢抬头看他,怕他一时情动,自己此时心思迷乱,再惹起话来,又讨一回气受。撤身就走,在门边止步,扭头深深送去一个眼神,说出来的话却不肯认输半分,“你昏头了!人家还在前头等你,发什么呆!”

说完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刚进屋,紫鹃在灯下给绣花样,瞧姑娘回来,迎上去来回察看她的神色。黛玉闹起小孩子脾气,含羞抬起扇子遮着脸,自去桌边坐着,“一会儿不见,我变了个人不成?”

紫鹃从桌上陶壶里给她倒来一碗凉茶,晓得她是害羞,有意遮掩,故意说反话逗她,“姑娘就是变十个模样我也不怕。就怕呀……”

“就怕什么?”

紫鹃有意和她隔开一点,促狭嬉闹,道:“就怕姑娘又和人拌输了嘴生闷气呢!”

“你们都不安好心!”黛玉拾起书来,作势要打她。本是和丫鬟玩笑,意兴寥寥扫了几行字,想起和周瑜的官司来,越想越气,板起脸,恨恨道,“如今连你都向着他了!”

紫鹃刚拿起花样子,听姑娘当真动气,急忙过去,探着头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周公子说了什么不当说的?”

黛玉抬眸瞄她一眼,心事重重,待要出口忽觉无甚意趣,眼底重又蓄起泪水,低下头去,叹息不语。

紫鹃无法。她姑娘的秉性皆是如此。寻常烦心事,不吝啬与她说。真要论起大事,从来只藏在心里,诉于笔端,往往最后逃不过付之一炬。

不消黛玉言明,她能猜出必是和周瑜逃不了干系。

黛玉枯坐无话,提笔草草写下几句诗,仍觉烦闷,将纸胡乱一团抛在一边。她岂能不知周瑜情意。次次避开,现下回过神来,自己每每觉他情意微露,便慌忙避之不及。

他当她是前尘难忘、旧恨未消,殊不知林黛玉自有一番心肠。休说她尚且不明自己对周瑜作何心意,就说而今她孑然一身,无有依傍,不过空有林家身世,却无家人庇护。昔年在荣国府内寄人篱下,荣府内还是亲戚家,过得整日惶恐,不得安宁。周瑜纵使真心可托,终须听从母命。倘若天意弄人,到头来又是一出凄凉惨剧,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何必送上去受人挑剔羞辱,不如回故乡去清净度日,了此残生。

列位看官,林黛玉因荣府一难,仍是心存戚戚。可她前世乃西天灵河岸边绛珠仙草,日夜饮灌愁海水,魂灵所系,皆是情愁。蒙月老改缘,将瑜、黛二人情缘注定,情之生发,不能自已,如何是她强行压抑能止住的。

偏是痴情儿女多痴意。人间是非纠葛,诸多仇怨,总绕不开男女情爱。情爱蔽人耳目、乱人理智,是非到头,或叹世事前缘由天定,或叹天作之合佳偶配,或叹冤孽业债终难消。

一夜煎熬,不得安睡,到天明时,竟惹起旧症来,略咳嗽几声。黛玉不觉什么,真真把紫鹃吓个半死。披衣起来就要去前院叫大夫来。

“你忙什么?我要死了?”黛玉歪靠着枕头,懒懒扶着床柱,黑发散在襟前,倦眼迷离,“不过天热上火,带出几声咳嗽,你少惊动人!”

“姑娘这是什么话?”紫鹃趿着绣鞋过来,“好不容易安生两年,闹将起来我怎么不怕?”

紫鹃想起昨夜情由,后悔连连,“姑娘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有什么不能对紫鹃说呢?姑娘自己说的,从今后没有想不开的因果,怎生又糟践起身子来呢?”

“早知这般,当初拼着命冒死回姑苏,都好过跟他留在丹阳……”紫鹃自顾自说得一头热汗。

林黛玉听她激动,笑着拦住,拉着她手,“说说就不成话!让外人瞧见当我真有什么!你要去请大夫我让你去就是了,倒有一车的话来教训。紫鹃姐姐饶过我吧!”

紫鹃见她气色还好,且有力气开玩笑,才略放松些,穿好衣服,“我出去叫他们请大夫来。姑娘今儿就躺着养养神吧。”

“你去一趟就好,不要劳动府衙里的人。”

紫鹃端过早饭来,黛玉记挂周瑜,问她:“他昨夜几时回来的?”

紫鹃无奈,“姑娘还是惦记他。拂弦说,他家公子去前厅和县尉议事,不久就牵上飞霜马出去,一夜没回房睡!”

黛玉顿时警觉,这两日周瑜和鲁肃夙夜悬心,唯恐灾异生变。县尉深夜来报,定不是小事。

炎夏入夜,江淮旷野朗月低垂。山林间骤起罡风,猎猎呼啸。

“小虎子哎……”野地里一辆板车辗着石子颠箩似的吃力前行,车上直挺挺躺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要不是她从起皮的嘴唇里磨出句话来,就与乱葬岗堆叠的新尸无异。

“娘啊……”虎子在前头学老牛拉动破板车,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干硬的地上,草鞋都磨进肉里,听见老娘亲开口,喜极而泣回头挤出笑来,“马上就到了啊!再忍忍吧……”

“蒸饼……”老妇吐气样吐出两个字。

虎子憋不住辛酸,哭出声来,喉头酸涩,“娘看花眼,哪来的蒸饼……”

“上头……上头……”

虎子顺着他娘的话仰头看去,黑漆漆的天顶上一只圆溜溜、白花花的月亮,虎子愣楞望上两眼,从丹田里鼓起起来,拼着命挣开步子,“娘啊,能吃上,儿子豁出命也让您吃上!”

母子俩打西南头的山里过来,老家早就没活路可走,他一个人拖着老娘一步步从村子里出来。无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跑,全听路上人稀里糊涂嚷嚷,听说哪里有吃的就往哪儿扑腾。哪儿有人扎堆就往哪儿钻拱。有时候去晚了,树皮都没得啃,赶上好时候好运气,抢过来点窝头牛草,能叫不知道饥饱的肚子里晃荡点东西。

前些日子听人说,别处都是见得着死人见不着吃食,只能去寿春城碰碰运气。走到半路上又听说寿春城外边的居巢城有口饭吃。虎子管不了真假,总不能眼睁睁叫老娘饿死。顶着烈日、熬着大夜往居巢赶。

他快记不清走上多久,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也痛得不甚要紧。他最怕身后头听不着老母一声唤,最怕自个儿什么时候两眼一闭就倒在地里爬不起来。直到花着眼看清前头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是眼冒的金光,才仿佛从脊梁骨蹦出一股子力气,霎时双目清朗。

“娘啊!到了!”

眼泪和鼻涕淌到嘴里,都没从前咸。

周瑜跳下马来,来不及多说一句,快步登上城楼。今晚风尤其大,吹得城头旌旗作响。一头扑到墙垛边,城外夜色土地融作混沌的黑,星星点点的火光散落其间,虫蚁般缓慢爬行,逼近城池。火星渐渐在城下聚成一团一团,像发黑的围屏溅上火星,不一会儿就烧出一团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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