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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古树抽出了第一支新芽,小梨欢喜地将它剪下养在屋中。

她的性子比进府之前活泼许多,不管外头的风起云涌,总是时常弯起嘴角说着讨巧的好话。闻人椿猜她有了意中人,便假装随口问起。

“没有的事。”她红着脸否认,却慌得差点把花盆碎了。

闻人椿心中便有数了,凑近之后,故意打趣她:“是哪一位?你是喜欢他模样俊还是喜欢他心地好?”

“就……待我挺好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待我这样好的人。”她眼中冒着情窦初开的亮光,像极了曾经那个闻人椿。

她们都把自己想得太卑微,以为世上只会有一个会对她们好的人,于是沉沦得又快又深,奋不顾身。

她不想小梨步她后尘:“你还年轻,慢慢来,再多看看。”

小梨点了头,却显然听不进去,仍顾着说自己的意中人有多好:“来年回乡省亲,他说要带我一起呢,还要让他爹娘杀一头猪给我做好吃的!”

她劝不动,只好笑着安静聆听。

小梨越说越激动,什么心窝子里的话都被勾了出来,讲到情郎的好,她兴奋地扬手,才插好的枝芽都被扫落了。

“对不起,椿姑娘,对不起。”她赶紧去捡。

外头也传来声音,叠在了小梨的话语之上,一时间嘈杂无章。

霍老爷今日为何急着找自己。

自从他无法下床后,闻人椿每日午后都会去他屋中看望,难道今日连这一两个时辰都等不及吗。

她忽地想起家乡老人们说的,人在油尽灯枯前都是有预兆的。

于是心中一空,立马提着裙摆跑了起来。

躺在软榻上的霍晖实在精神不济,骨头就像软掉了,让婆子帮忙撑着都坐不起来。他只好放任自己散架。

闻人椿来得很慢。他等着等着,恍惚中发现苍白房梁上正映出他潦草的一生。一房房娘子,一个又一个儿子,朱红金漆的院子有鸿儒阔商往来不绝。他看见那一年大寿,一家人围坐,梓君请来的临安戏班子正在台上耍花枪。后来台上那位弄舞的姑娘成了他的小娘子,日日情意款款,却在他危难之际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弃,连腹中孩子都不要。

哀哉。

世人都道世家贵子出身好,巴不得早去下一世投胎。可瞧瞧他,大儿子失心疯魔,小儿子早夭,剩下一个收留他的,早就被他的娘亲教成了外人。

“老太爷急着找我,可是不舒服了?”闻人椿跑得急,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霍晖“呵”地一声笑出来,终其一生,最关心他的、他最信任的倒是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女使。“你还真的来了,不怕钰儿生气吗?”

她怕他生气,但也不怕。自从上回雨夜之后,她因坚定了决心,愈发珍惜这最后一些陪伴的时光。不曾想倒是被她另辟蹊径。原来只消她多哄哄,多编些信任体贴的话,霍钰就会给她更多自由。

只是这些,闻人椿不会同霍老爷说。她重复一声道:“老太爷,今日是有何事这么急?”

“你要找幕后真凶,我尽力了。如今我也有一桩事情要拜托你。”大抵是怕闻人椿糊弄,他又加了一句,“是最后一桩了。”

“您讲。”

“那你先告诉我,关于我屋中的惊松木你查得如何了?”

闻人椿心下一惊,她总以为那几日他都阖着眼皮在休憩。

“其实查不查,你我都知道是谁在捣鬼。可你不想冤枉人,非得找到铁证才肯下定论,偏偏你脑子生得一般,斗不过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他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闻人椿无力还击。而且何止是她啊,还有要替陈隽讨回公道的桑武士、苏稚,都因老实善良被人困得团团转。

“非得要等到铁证如山吗!”说完,霍晖拿出了枕下的一封遗书,他心情沉重,喘了好几口气才能说话,“我命不久矣,钟儿心结太深,霍府未来只能倚靠钰儿。可他受梓君教导太多,对许家人信任太深,我只能以死警醒。可惜……”他遗憾地垂下了头,“我也未必撼得动。只能请你替我一道力争。”

霍晖要闻人椿做证人,将他的死因顺利归结到许还琼、乃至许府的头上。

活着的最后一分力气全被他用去与二娘作对。

不知要说爱得深还是恨之重。

见她皱着眉头思索,霍晖的气都要顺不下去了,咒她“活该被许家生吞活剥了去”。他颤抖得厉害,薄被都滑落不少。

闻人椿替他盖上薄被,在霍晖的骂骂咧咧中终于松口:“我知道了,老太爷。”

得此一句话,霍晖脸色大为触动,他一改老爷的架子,要不是身体有碍,怕是要就地跪下。

“小椿姑娘。”他拽着闻人椿的手腕,苦苦乞求,“你定要将许家人连根赶出!万万不能让我霍府百年基业都被许家吞了去啊。”

那一日,闻人椿终于知道霍晖口中的秘密。

原来许梓君对许卫城有着一世痴心,当年竟借寺庙清修为其生下许还琼这个孽障,还步步为营算计霍晖、霍钰父子,表面细心周到,却是将他们统统当作了铺路石。霍晖此时是恨极了许家人,更恨自己,竟是走到最后才想到怀疑许梓君——他最爱的女人,这一世竟都在利用他。

“大抵旁人看来,我比你更傻吧。”

他抱着吊命的人参汤,对闻人椿说了最后一句话。

太阳将将要落山的时候,霍府炸开了锅。

且不说老太爷最后一口气还在不在,那些裁白布、做丧宴、烧纸钱的人都陆陆续续涌了进来。好似老太爷撒了手,下一刻便能锣鼓震天哭起丧。

闻人椿一直守在外头,连午膳都是在院子里用的。期间许还琼来了一趟,捧着个肚子,吃力得很,教人忍不住在她的肚子上多逗留一会儿。

“将许家人连根赶出!”闻人椿想起霍老爷气势汹汹的托付,可许还琼肚子里的这个,要如何处置呢。

遣人通报大约有了一炷香的时刻,却迟迟没人来请她。许还琼的神情有了丝尴尬。身边的婆子很快给了个台阶,说老太爷与主君父子情深,定有许多话要说,又讲她如今身子重,不宜在此逗留太久。

许还琼又候了一会儿,怎么抱着肚子来的,就怎么走的。

听声音浅了,闻人椿才撑着头凝向她背影。

明明就与当年那个抱着小白狗的清贵姑娘一模一样啊。

霍老爷走了。没人知道他与霍钰说了些什么,闻人椿只能看到霍钰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青着一张脸从屋中走出,在交代完管家和小厮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去了书屋,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他大抵是知道了许还琼的事,难以化解那封遗书吧。

直到办丧事的人来请霍钰去守夜,他才换上孝服出了门。门前守着踌躇的闻人椿,经过她的时候,他轻轻抱了她一下,怀抱松松垮垮的,却持续了很久。

抱够了,他拍拍闻人椿的后背,留下一句“别担心,去睡吧”。

可那并非闻人椿想听的。

她想要拿霍老爷的托付敲打他,然而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只能看见远去的红血丝和白色绸带。她不愿逼得太紧。

再怎么说,许还琼都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人,二娘又是远近闻名的宝贝儿子,这血淋淋的一切定然让他很难接受。

春风在夜里吹得肆无忌惮,闻人椿躲在被子里都觉得骨头正在被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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