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恐怖渡轮（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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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意识是从吞噬掉某个滑溜而黏腻的东西后形成的。

在那之前,身体之中盈满的只有吞噬食物的本能，但是在那个鲜活的、仍在运转的大脑进入身体里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它的消化液渗透了那颗大脑的每一个沟裂,每一个凸出，把那本来皱拢在一起的回路展平，将那颗大脑在那一刹那产生的所有细微的电流，分泌的所有激素定格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在延髓被溶解后,它拥有了呼吸的概念；在脑桥被溶解后，它理解了如何控制自己的躯体；在中脑被溶解后，目所能及的东西从混沌变成了线条和色块……将那颗大脑彻底消化分解，再用自己的原生质细胞分化重组的那一瞬间，意识诞生了,它拥有了认知和概念。

混沌无序的身体终于拥有了一个主导的部分。

隔着厚重的玻璃壁，它看见了自己的创造者,在完整地认知了那个人的存在时，新生的大脑就不停地分泌着让它感到舒服和愉快的物质。

尚被自己真实本能支配的身体将那份情绪理解为了另一种东西——这是它的创造者，它的主人,它要听命的对象。

但是学会人类的语言，更加深切理解了人类这个物种之后,它更喜欢称他为“父亲”。

它的父亲叫做约瑟夫，而约瑟夫管它叫修。

修·泽尔科斯，它是他的儿子。

约瑟夫总是对它投以让它难以理解的目光,它似乎感应到了沉淀在他目光深处的爱意，却又时常察觉到浮于他意识表层的悲伤。

明明它逐一吞噬掉了他喂给它的每一个“器官”，也努力地将每一个“零件”都重现出来、但是笼罩在约瑟夫身上的悲哀却愈发浓重。

它不想看到约瑟夫难过时的表情。每当约瑟夫流露出哀伤之意时，它身体中的那颗大脑也在微微地颤动，十分难受。

它愈发努力地去模仿“那个存在”,当它终于成功“站”在约瑟夫面前，用和对方一样结构的双手伸向他时，约瑟夫却退步了。

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约瑟夫投向它的目光开始变质，从最初令它感到眷恋，到逐渐让它感到畏惧。

无论是意识，还是本能，它都隐隐察觉到了一个迹象——约瑟夫可能要离他远去了。

当预感成为现实，它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痛苦，然而这份痛苦非常空洞，仿佛缺失了什么。它知道约瑟夫还保留了一个“东西”没有喂给他，因为它这副身躯的胸膛下面什么也没有，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这份痛苦才会那么虚无。

约瑟夫曾经给它带来了一个叫做“拼图”的游戏，他跟它说，只有将每一片图块，放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一副拼图才能被称之为“完整”。

它知道自己的“不完整”，是不是因为自己并不完整，所以约瑟夫离他远去了？既然这样，约瑟夫为什么不愿意把最后那块“拼图”也交给他？

它不知道，但是它会努力维持住自己现在这幅让约瑟夫喜爱的模样，努力去学习约瑟夫留给它的书上的知识，直到约瑟夫回来。

书上有很多概念。

比如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好的东西会让人喜爱，坏的东西会让人讨厌。

诚实是好的，说谎是坏的。

朋友是好的，小偷是坏的。

它明明那么认真地将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都当做朋友对待，为什么他们却不曾将它当过朋友？是不是因为它没有朋友，不曾拥有好的东西，所以约瑟夫不喜欢它了？

然后她出现了，她说她来成为它的朋友，她会成为比朋友还要更厉害的存在，她说那种存在叫达瓦里希，所以她是它的达瓦里希。那抹金色是它在那片无垢的雪原上遇上的第一抹鲜亮的色彩，所以它相信她一定是特别特别好的事物。

那么现在同样拥有了美好的事物的它，是不是就能让约瑟夫再度回到它身边了？

在那个“已经不是朋友的朋友”告诉它“约瑟夫抛弃了你”时，一直被那颗新生的大脑压抑的本能再度支配了身体。

它很后悔。

它应该吃掉约瑟夫的。

只要把约瑟夫吃掉，约瑟夫的一切就会化作它身体的一部分。他会在它的身体里，它的记忆里，永远维持着当初的模样，怜爱而慈祥地抚摸着它，一遍遍地呼唤它的名字。

它可以再创造一个约瑟夫，只要这样，约瑟夫就再也不会离开它了。

达瓦里希也跑走了，因为它太坏了，所以她也抛弃了它。

它也应该把她吃掉的，只要这样，她就是它永远的达瓦里希了。

但是在本能完全粉碎掉意识之前，达瓦里希又回来了。

她说约瑟夫没有抛弃他，她说她会帮它找到约瑟夫，她说她很喜欢它。

她那么美好，一定不会撒谎，能够被那么美好的存在喜欢的它，也一定是好孩子，所以约瑟夫不可能抛弃它。

她给它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让它睡柔软的床，还带它去看了很多漂亮的地方，那些本来只存在于图画书上的风景，都逐一变成了现实。

她真好，她真漂亮，她是它的生命中遇上过最美好的东西，它一定要将她带给约瑟夫也看看。

但是万一有一天……她也不见了该怎么办？万一在那之前，她也像约瑟夫一样消失了该怎么办？

它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早就明白了该怎么办，不是吗？

有另一个声音，在它脑海之中这样絮语。

……

意识再度回到身体里的时候，最先映入他眼眸的是满地的鲜血。

那抹他觉得比太阳还要璀璨的金色被红褐色的血液浸染，已经失去了它本身光辉。

他正拥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以他总是喜欢那么做，因为这样就能让她的味道盈满他的鼻尖，他喜欢那股味道……然而就算再喜欢，也不应该像是现在这样。

唇齿之间还残留着她的血肉，修怔怔地松开了嘴，抬起了头。

冷不防地，他跟那双已经逐渐失焦的蓝色眼睛对上了。

他听见了什么东西崩坏掉的声音，一股令他无法形容的感觉宛如彻骨的寒冷冰封住了他的身体，然后一点一点地将他碾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