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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啸之憋笑道:“不是,就觉得叔叔挺好玩的。”
沈昼叶一愣:“可他骂你诶?”
陈啸之想了想,带着笑解释:“我要是他,估计也在骂人。”
沈昼叶困惑地皱起细细的眉毛,仿佛不太明白他们的想法,于是陈啸之把女孩子揽回了自己的怀里,又轻轻揉了揉她粉粉软软的小耳朵,安抚小猫似的。
“叔叔,”陈啸之忽然开口道,“如果您还活着,我们周末应该会一起去玉渊潭钓鱼,去香山看日出。”
沈青慈想了想,终于认真地回答:“也许。”
“——我做饭还可以,”陈啸之有些羞赧道:“叶叶很喜欢,阿姨和奶奶都说不错,说不定您也中意。”
沈青慈莞尔,讲:“我媳妇做饭不行,我家都是我在下厨。”
一颗星辰掠过他们之间。
陈啸之笑了起来。
沈青慈看了青年半晌,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然后陈啸之心酸道:“……如果您还活着就好了。”
“……是啊,”沈青慈难过地笑了笑:“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
那一瞬间,沈爸爸身上泛起了第一丝金光。
那丝光忽而飘远,仿佛他这个人是由星光编就的,而光离开他他就会消散于人间。沈昼叶看见光弦的刹那,浑身上下俱是一颤。
“爸爸……”她不受控制地、颤声道。
沈青慈温柔,唤她:“叶叶。”
沈昼叶嘴唇动了动,看着他身上拉扯的弦,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父亲望着她,明白她的想法,温和地说:
“……昼叶,世上没有永夜。”
“黑夜总会结束。而阳光照射之处,梦境不复存在。”
而他的女儿听了那句话,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可——可是,”她的泪水断了线般往外滚,撕心裂肺道:“才多久?爸爸,我还有那么多话没说,那么多事没做,我才刚见到你,你甚至都没……”
她几乎说不下去,卡在了那儿。
沈青慈温柔而酸楚地说:“宝宝,人生总要说再见。”
沈昼叶嚎啕大哭。
“这是你说的,”沈昼叶边哭边撕心裂肺喊道:“——是你要说再见的。我和妈妈奶奶没有一个人接受你的告别,是爸你自己要说的,为什么啥理都被你占了?凭什么你能走得干干净净我们却在世上难过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你明明说过会永远保护我们的……”
沈青慈眼圈发红,低声说:
“……爸爸一直在。”
沈昼叶大喊:“你撒谎!”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可那些痛苦的情绪在她身体里翻滚,悲痛欲绝的一切情绪冲撞她孱弱血肉,谁能承受这样的十年,谁愿意承受这样的告别,你本来该在的。无论是妈妈的人生,还是我的。
可是你没有。
然后女孩子呜呜大哭,要抱抱爸爸。
沈青慈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可他蹲下身时身后飞出数点星辰。
沈昼叶见了那几点光,哭得像要撕裂了一样;她哭得那样惨,喉咙几乎都能哭出血来。
“别哭了……”父亲声音哑得不像话:“别哭了,宝宝。”
沈昼叶咳嗽不止,拼命扒着父亲的肩膀,蛮横地将鼻涕眼泪抹在他的身上,仿佛这样爸爸就不会走了。父亲没有温度。沈昼叶看见自己的胳膊陷下去一段,陷进父亲的身体,那里迸出隐约的星星。
他似乎是星星做成的。
“别走……”沈昼叶哭着说:“别走,爸爸。”
沈青慈颤抖着吁气:“……爸爸必须走。但我一直都在。”
那无异于另一次葬礼,沈昼叶感到发自内心的绝望,几乎是穷途之哭,她觉得自己又一次站在葬礼的棺材边上。这是她无法用任何力量阻止的道别。
下一秒,她的父亲一把捧住了她的脸,强迫女儿看向自己。
“听我说。”父亲声音发着颤,“先别哭,听我说,昼叶。”
沈昼叶口唇鲜红,睁开模糊泪眼,看见自己爸爸眼里满含的泪。
“叶叶,”父亲沙哑地说:“爸爸从来没离开过你们。”
沈昼叶怔愣着,眨了下眼睛。
她爸爸以食指给女儿擦去泪水,嗓音喑哑:“……爸爸一直都在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沈昼叶眉眼俱是绯红,瞳孔像被雨水洗过,清澈而难过地望着面前的血亲。
“亿万年对爸爸来说,都不过弹指一瞬,”她的血亲在撕扯的星辰中低声讲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现在时间和空间成为了一个我能定位的坐标轴。”
沈昼叶颤抖着抽了口冷气。
“所以爸爸不是盘踞在这所房子里,……也不是……”爸爸很浅地笑了笑,眼眶红着,语气却坚定而温柔:“也没在你的小本子里当过地缚灵。”
爸爸的发梢飞出星星。
女儿的泪水一颗颗地往下滚,颤声道:“……所以……”
“所以爸爸曾是你和妈妈身边的风。”他在崩裂的星辰之中说,“——也曾是落在你们身上的雨,是你们呼吸的冬日清晨。我见过你早上起晚了去赶早课,也见过你妈晚上趁你睡着了偷偷点宵夜。”
亚瑟·克拉克的星门在爸爸身后展开,可沈昼叶被他逗得又哭又笑。
罪魁祸首正化为星辰。
然后他好脾气地笑了起来,说:
“看见了吧?爸爸一直在你们身边,从未离开。”
女儿哭个没完,抽抽噎噎道:“可……可我见不到你呀。”
沈青慈揉了揉女儿的小脑瓜,哄小孩似的道:“但叶叶从此知道爸爸无处不在了呀。”
离去的人是风和雨。
他不复存在,他化为万物。
“……呼……呼,”女孩儿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磕磕巴巴、近乎恳求地问:“爸爸,你真、真的不会走吗??”
她问话时竭力抱着自己的父亲,可他的身体变得像清晨阳光一样透明。
沈青慈把那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小卷毛用力搂在自己怀里,沙哑地承诺:“会。爸爸会永远看着你。看着你和啸之一步步往前走,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又一天天变老,可能有一天你会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而那时候啸之在一边给你念书,你们两个人都垂垂老矣。”
沈昼叶呜呜咽咽,问爸爸:“真的?我变成老太婆你也不走?”
那可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
而她爸爸稳重地点了点头,郑重承诺:
“——不走。”
沈昼叶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滚,扬起右手小手指:“口说无凭,拉钩。”
沈青慈眼眶通红,笑了起来,和闹脾气的女儿小指头钩了钩,又和她大拇指印在了一处。
然后他女儿一边哭一边要挟那当爹的:“光我不够,爸爸信誉值太低了。和只只也拉钩。”
“……”
——挟眼泪以令诸侯。
这位小曹操深谙两位诸侯的软肋,立刻得偿所愿,还得以恶趣味地逼迫那两个大男人也拿大拇指印了个章,两个人印完尴尴尬尬的,都不知道手脚往那里放。
沈昼叶终于满意了一丁点。
她其实还是在哭,用爪子断断续续抹着眼泪,小声道:“爸,我其实还是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儿。”
沈青慈温和道:“宝宝怎么啦?”
“……系里要我补交转方向的材料,”沈昼叶小心地擤着鼻涕,“博士二次开题的事情还没着落,换课题的话中筛也得重新准备……呜,新课题的事情我现在还卡在死胡同里呢……”
沈爸爸笑了起来。
他身上泛起淡淡的光,后面的恒星清晰可见。
“没人知道未来的路在哪儿。”他在光环中温柔地说:“年龄再大也不行。人类这生物无法预知未来,我们的天性就是迷茫的。”
沈昼叶擦干净眼泪花儿,点了点头。
“可正是因为无法预知未来,才有了人们为了不确定的未来而拼尽全力生活……”
沈爸爸说:
“——也正是因为我们天性迷茫,我们的种群才得以尝试一切,创造出诗,去仰望万物。”
沈昼叶眼眶通红,闻言却终于绽出浅淡温暖的笑容。
-
天体物理学最初的起源,正是人类的迷茫。
古阿兹特克人仰望星空,试图寻求群星的指引,试图窥探未来与终焉。而星辰对未来缄默不语,它们安静永恒地存在,只将「当下」的宇宙运行之公理隐藏其中。
未来如何,无人知晓。
「人」是生活在当下的族群。过去曾是,现在亦然,且将永远如此。
-
“——所以「迷茫」,是好的。”
那个人在萤火般的光中融向梦中宇宙,却对自己的女儿说:“没人能预见自己将来会在什么地方,而当下总有无数让你痛苦分心的东西,人无时无刻都在自我怀疑,就像站在雪原上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旅人。”
他停顿了一下,对女儿温柔地一笑。
“可倘若你自己心里有火,”他道,“雪原就无法永远困住你。”
“——你总会走出来。”他说。
纵然白雪封山,叠嶂万千,雪原也终有尽头。
「苦难」困不住任何一个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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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姑娘破涕为笑,擦着眼泪,说:
“我明白了。”
然后那姑娘又在萤火般的星辰中问:“爸爸,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两个年少的人面对着另一个中年人,后者变得像冬日朝阳一样透明,连手指尖都正泛出灯火的颜色。
“一定会。”他在灯火里笃定地说。
沈昼叶无意识地以手掌揉着自己的眼角,又哭又笑。
“可是在那之前,”他望着自己的女儿说:“你要得偿所愿、子孙绕膝,在春天傍晚躺着看凤凰花萌芽。你要和自己爱的人度过很漫长、很好的一生,然后在爱里告别自己的爱人。”
沈昼叶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泪水,用力点头。
陈啸之蹲下来,用力握住了女孩子的手。
“到那时,我会和你妈妈一起,和所有爱你们的人一起,在这里等你们。”父亲说。
沈昼叶满眼泪水,望着父亲的面目模糊在光环里,像是光正在吞噬他。
她父亲说:“我不会对你们说farewell,因为我们一定会重逢。”
“……你说话算话。”
一道清晨阳光自宇宙尽头亮起,仿若朝阳初升,刺破沉沉黑暗。
星空坍缩,他们抵达梦境终焉。
“嗯,”父亲眷恋不舍,郑重地对女儿承诺:“我说话算话。”
沈昼叶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冒着强光竭力睁着眼睛,要将这一切尽数印在心里。
离去的人化为世间初生晨光,化为潮汐,化为狂风。
他迸裂为万千金雨。洪流般的金色大雨汹涌澎湃,淋在两个年轻孩子身上,每一滴雨都温暖如油。
于是梦终结于阳光初绽,于是万物在现实中勃发,世界在孩子身前展开。
可在那场呼啸世间,卷尽晨梦的大雨中,一句呢喃被海浪带回此岸人间。
那是创世之初宇宙温暖含混的爱语。
他说:“——我从未离开过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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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人从不曾真正离去。
他们化为我们的生活与清晨,成为早晨海边花团锦簇的绣球花,公交站迎面吹来的风,他们化为雨,化为蓬勃蔓延的每一寸青苔与春。
我们终将与他们在彼岸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引用的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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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博尔赫斯的《英文诗两首》,摘引了“我该用什么留住你”几句和“黄玫瑰”、《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世界会变而我始终如一》。
然后是巴勃罗·聂鲁达的诗集意象,几乎全部摘引自《二十首情诗与一首绝望的歌》,分别是第7首、和我最喜欢的第14首(就是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一样对待你那首);以及《爱》里《失窃的树枝》、《我在这里爱你》。
还有叶芝的当你老了。
(等完结之后我再抽时间把这些引用出处具体到标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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