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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

春天是适合做梦的,窗外花坠在枝头上,异国春色。

沈昼叶坐在阁楼窗前,钢笔悬空,在面前日记本上协商一行娟秀小巧的字迹:

「亲爱的我,展信佳。」

女孩沉吟片刻,思考了下自己要写些什么,随后笔尖又一次轻轻落在纸上,树影婆娑,墨水在纸上如阳光洇开。

「昨晚我睡得很好。」

她揉了下眼睛,写道:「梦里,我又见到他了。」

-

「我知道那不是他本人。」

沈昼叶蹬着她的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书和路边折的向日葵,穿过雨后春天的原野。

车轮碾过湿软草壤,湖面倒映着湛湛蓝天。

「爸爸是很吝惜入梦的,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我小时候希望他能来梦里看看我。但他总是很高冷,从不露面,久而久之我也不指望了,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怕被我抓住,我不让他走吧。」

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公路,远方出现土黄色高塔。

春风穿过骑车的女孩的裙摆,她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稍显心酸的笑容。

「但明明,到了最后的最后,我的告别是很体面的。」

沈昼叶甩了甩头,将琐碎的念头甩出脑海。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一般过着,生活大抵如此——连孤山冒险的尽头都是夏尔的袋底洞;平淡时居多,这世上不存在永远的冒险,岁月总会回归日常与平和。

可唯有平静的日子,才能令泥沙沉淀。

沈昼叶踩着自行车穿过田野,直奔图书馆而去。

自行车在图书馆前停定,周三自然科学书库的管理员是个瘦削的老人,饼饼不好相与,坐在桌前,戴一副金边眼镜,鼻梁歪歪的,看到沈昼叶,问:“来还书?”

沈昼叶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老人为人挺孤僻,不少学生都怕他,对沈昼叶却蛮好说话。他将那堆形形色色的书接过来,条码一一扫过,例行公事般问这个来交换的博士生:“有什么进展吗?”

沈昼叶愣了下,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还在原来的地方。”

老人沉默片刻,道:“不是易事。”

沈昼叶温和地笑了笑。

“我去听过不少讲座,”老人与她闲谈:“总体感觉人文社科类的发现和自然科学类的发现截然相反,人文社科是需要岁月积淀的,大多数成果都由泰斗们提供,年轻人负责阅读、行走和积累,五十岁前都是在沉淀自我;而自然科学的领域,几乎所有的突破性的成果都出在发现者三十岁前。”

沈昼叶笑起来:“牛顿发明微积分时二十三岁。”

“经典力学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老管理员随口道,“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集结成册了罢了。”

沈昼叶看着老人扫条形码:“宇称不守恒定律。”

“当时杨振宁和李政道也就三十几岁吧,”老人说,“两个人还在普林斯顿当研究员,傍晚时两人经常一同沿着特拉华的草坪散步,都年纪轻轻的,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约翰·纳什……发现人生最重要的成果时,都是很年轻的。”

沈昼叶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我后来想,”老管理员平和道,“和人文社科不同,自然科学的每一个突破都是一种对现有世界的反攻倒算——它的每一个突破都是叛逆的,不守旧规则的,甚至是推翻前人的。经典力学毁灭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在二十岁上清算了牛顿,而又被薛定谔与海森堡毁灭……”

老人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股强盛的、能毁灭旧规则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是独属于青年人的。”

老管理员说。

沈昼叶道:“因为年轻的头脑仍空空荡荡,观点未成型,每一寸思想都可塑,每一分知识都可被质疑。”

老管理员点了点头,若有所指道:“只待灵感点燃。”

沈昼叶托起腮帮,望向窗外春色,喃喃道:“只待点燃啊……”

“先生,”女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手里有一根线,非常细,我……它若隐若现,我无数次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可它又……像水里的鱼,天地间的雾……滑不溜丢的,我——不,我和他……无论如何……”

那根线是镜中花,水中月。

“它不会这么轻易地到来。”老管理员平和地说。

沈昼叶迷茫道:“……可它会来吗?”

“我不知道,”老人随口道,“——但也没人知道。它神出鬼没的。”

沈昼叶笑了笑:“也是。”

“但,”

老人忽然道:“改变世界的灵感都出现在刹那间——严格来说,它永远出现在漫长积累、漫长的寂寞与自我怀疑后的刹那。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下过倾盆暴雨后云层绽开一条缝,俄而阳光泼洒。”

“能点燃世界的火光来得突然……但你不会措手不及。”

沈昼叶茫然地问:“……我们尚且不知这个客人会不会来。”

“没错,我们不知道这个客人几点来,怎么来,来的时候带着怎样的结果,”老人平和地将书垒起来,“甚至连它有没有来的打算都不知道。”

他将新书递给沈昼叶,说:“——但我们扫榻相迎。”

沈昼叶浅淡笑笑,接过那一厚摞书,抱在怀里,和老先生道别,向门外明媚的、蒲公英盛开的春光走去。

-

那老先生说得太含蓄了。

沈昼叶想。

大多数自然科学领域的人一生其实都是在做同一个课题,如果去看这数百年间研究型教授的履历,会发现他们的博士毕业论文绵延了他们的一生,博士毕业后二三十年,也不过是在原先的论文基础上持续发掘。

而这已经是大多数自然科学研究者一生都难得一求的breakthrough。

光是求得这样的灵感,就已经穷尽了他们一生的力量。

——而「火光」这位客人,纵观整个人类史,到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每次祂降临人间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伴随着冲刷天地的风雨,足够整个人类耗费数个世纪来消化它的礼物,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普罗米修斯在长夜里举起的炬火。

那是神话里的事物。

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仅存在于幻想中的。

……

沈昼叶趴在窗边长久地思考。

陈啸之倒是板正地坐在桌前备课——他如今也不太在意姓沈的是不是喜欢趴在窗台上了,只是很恶毒地提了几嘴家里养沈昼叶相当于养猫,抽空得把阳台窗户封上,免得她顺着窗户滚出去。

沈昼叶认定他犯病了,结果没过几天,发现陈教授真把两边窗户封了……

“……”

陈啸之做课件做到一半,忽然开口道:“阿十,你们上课的时候讲没讲过自然科学大停滞?”

沈昼叶一愣:“你是指20世纪后半至今的基础科学停滞吧?”

“差不多,”陈啸之疲倦地说:“你们课上怎么讲的?我参考下,我想给这批本科生着重讲讲这部分内容。”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说:“我们大物讲了一次,数学分析讲了一次,然后后来量子力学又讲了一次,老师还挺重视这个的。”

“虽然他们都是一群蠢货,”陈啸之礼貌地说,“但该知道的还是得给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指不定三十岁就开窍了呢。”

沈昼叶不赞同地说:“不要因为学生没你聪明就攻击学生。”

陈啸之极尽嘲弄地冷笑一声,仿佛准备让沈昼叶去吃屎。

“……”

“我们院老师讲‘基础科学停滞’的时候……好像也没讲什么特别的吧,我记得,”沈昼叶回忆了一下,道,“就是提了自从70年代之理论物理就停滞不前了,往后数十年都是在吃之前的老本,相对论的,量子力学的……顶多顶多还有个弦理论。”

陈啸之很高傲地点了点头:“嗯哼。”

“——但是对弦理论他们都持保留态度,”沈昼叶谨慎道,“三个老师都认为将四种相互作用力和基本粒子统合起来创造出d3膜这个破概念有点太扯淡了,我们量子力学的老师最恶毒,原话是‘搞弦理论之前先学会说人话怎样’……”

“……”

陈啸之饶有趣味地问:“哦豁?课下有人找他打架了吧?”

沈昼叶后怕地点了点头:“一天后跟我们宇宙学的教授打得难舍难分。场面宏大,校长都来劝架了。”

陈教授嘲讽道:“弦理论那帮人就是玩不起。”

沈昼叶:“……”

你们男的都有问题,沈昼叶腹诽。

“总之那部分是课上拓展内容来着,目的是鼓舞学生,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能解决基础科学的困境,”沈昼叶认真地说:“但连着三个老师都提过,可见他们重视程度之高。”

陈啸之道:“是。”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电脑屏幕:“……毕竟已经五十年了。”

距离最后一个巨匠的离去,迄今已经五十年。

没有人知道未来如何,不晓得人类会不会停步于此,更没人敢预言技术内卷的将来,人类的命运。

沈昼叶小小地嗯了一声,继续盯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小声使唤陈教授:“只只,jio冷。”

陈啸之瞥了她眼,拿着自己椅子后搭着的毛毯起身,到窗边给自己的小青梅裹上了。

“都五月,快夏天了,”他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给她裹毛毯,一边低声训斥,“你还怕冷,我说你体质不行你还和我犯犟。是不是找死。”

沈昼叶从此再没怕过跟陈啸之嘚瑟,抬头断言:“只只,你好凶,这算家暴了。”

场面嚣张,一方当事人十分不怕死。

陈啸之静了三秒。

下一秒,被裹了毯子的小当事人脑壳被吧唧一拍。

“……”

当事人捂着脑袋愤怒喊道:“陈啸之!你又!又!又打我脑袋!!”

陈啸之面无表情地反问:“那不然呢?”

“……”

沈昼叶气急败坏,使劲儿掐他胳膊、陈啸之由着女孩子掐他,却把她推到墙上,低头,阳光如雨洒落,他亲了亲掐他的女孩的面颊与唇。

两人气氛旖旎,呼吸交缠。

沈昼叶忽然被亲了下,耳根都红了,小心翼翼抬头看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也不看看咱家是谁家暴谁啊,”陈啸之捏着姑娘家的手腕嘲弄她,“混账东西,一点儿不顺心就掐我,我胳膊都青了,再掐我就去警局验伤。”

沈昼叶:“……”

“快对我道歉,要不然送你进局子。”陈教授恶毒地威胁。

沈昼叶:“…………”

沈昼叶刚一要开口,陈啸之却又捏着她的手腕缓慢向后抵,不容拒绝地吻她的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那姿势有些过分,沈昼叶一时情动,连眼眶都有些泛红:“……呜……”

“……你这么好欺负,”陈啸之边吻边沙哑道,“要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办。”

沈昼叶嘴硬地说:“放屁……你才好欺负,你全家都好欺负。”

陈啸之沉闷地笑了起来,转而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靠在窗台上,沐浴着炽热的春日阳光。

“晚上给你做糕团。”陈啸之很沉稳地哄她。

女孩子哼了一声,把脑袋搭在陈教授颈窝里头,想把便宜占回来。

陈啸之大概觉得小青梅有意思,捏捏揉揉她软软的耳垂,沈昼叶越来越感觉自己吃了大亏,凶巴巴地训他:“你备课还没备完就来玩儿我?”

陈少爷眉头一皱,仿佛被误会了似的:“我刚刚哪玩儿你了?我是这种人吗?”

沈昼叶争辩:“那……”

“玩你,那是晚上的事儿。”陈啸之澄清。

沈昼叶:“…………”

沈昼叶被他占了双倍的便宜,却又错失机会,刚不回去,憋得不行。

陈啸之一时半会儿不肯放开她,于是两人在窗台上懒洋洋抱着。

陈教授有一搭没一搭揉女孩子卷卷的头发,沈昼叶则困倦地闻着他身上的香气——两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沐浴露洗发水都是用的同一款,可陈啸之身上的气味闻起来,较之她自己,有种别样的、如烛火般温暖的味道。

“……只只。”沈昼叶小声唤他。

陈教授:“嗯?”

“……会是我们吗?”

陈啸之呼吸乱了一瞬。

女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胸口上,陈啸之恍惚间觉得自己与她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他生来孤独的灵魂被补完,春江水暖。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沈昼叶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口磨蹭自己都面颊,懒洋洋地小声嘟囔:“我也不知道。”

陈啸之笑了起来。

“个子不大口气不小,”陈教授很坏地捏了捏女孩子的腮帮:“往上坐坐,你这样猫着腰不舒服。”

沈昼叶顺从地向上蹭了蹭,长而轻的睫毛擦在他脖颈处,阳光如湖水漾开。

两个人静了许久,久到沈昼叶以为陈啸之睡着了。

然而陈啸之忽然道:“……可我相信你可以,阿十。”

阿十一愣,睁开眼睛。

“你是个澄澈赤诚的人,”陈啸之侧脸英俊而阳刚,眼瞳在太阳下泛着琥珀般色泽,定定道:“世界在你眼里,与我们这样的凡人眼里的是不一样的。”

沈昼叶胸口微微起伏。

“我从小就有种这种念头……”他又说,“好像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茫茫人间,我只看得到你。”

沈昼叶心脏蓦然酸软。

“在我眼里,如果你不行,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

他说。

然后她的小竹马低头,在她唇上安静地亲了亲。

小竹马亲她时,小心托着她软绒绒的脑袋,像是生怕她被磕到了似的。

唇一触即分。

吻毕沈昼叶望着面前的男孩,两个人靠得极近。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在疯狂生长,将要撑破她的躯壳,成为春楼之下的蓝鸢尾,或是田野上皴裂的花穗。

她看见爱。

那爱如盛夏的积雨云,厚重且席天卷地。那被爱的人心脏在凡世温热鼓动着,将血液送向血肉之躯的每一寸。

这颗年轻鲜活的心脏知道自己此刻正被人爱么?

——知道。

它炽热地在胸腔中跳动。

“是我们。”沈昼叶看着自己的男孩,说,“只只。”

她顿了下,用力纠正他:

“——是我和你。”

因为漫长的余生中,我们将荣辱与共。陈啸之。

我们是彼此的半身。

-

…………

……

六月,陈啸之把自己在斯坦福的课程结了题,不顾院长挽留,向校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巴斯德曾说,“科学无国界,科学家却有祖国。”

二零一九年春,随着局势急转直下,沈昼叶已经理解了陈啸之放弃斯坦福的tenure的原因。哪怕他距离终身教职只差临门一脚,也不愿留在异国他乡,宁可回国另起炉灶,从头开始。

她理解后,一开始是有点崇拜陈啸之破釜沉舟的决心的。

但是这崇拜只持续到沈昼叶看到北大给陈教授发的offer的瞬间……看到人才待遇后沈小师姐头都晕了:这算个屁从头开始,如果从头开始就能有这么多钱,沈昼叶愿意在开头趴一辈子。

人比人气死人。

她想起自己在北大堪称沿街讨饭的研究生劳务费,又看看贵校给陈啸之开的慷慨年薪,气得差点脑血栓。

况且陈啸之是什么出身,他缺过钱么?

沈昼叶终于体会到了高校血淋淋的差别待遇,她心里痛骂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吃里扒外肥水净流海龟田,土博连杯茶百道都得和人拼单,引进人才可以去望京吃西餐……引进人才还他妈是个世家子弟,从小到大没有过一天缺钱的日子,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陈啸之见她碗里的萝卜炖牛腩没动几口,大概正被母校气得吃不下饭,终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嘚瑟道:

“老公当引进人才不好吗?”

沈昼叶:“……”

“——阿十,”陈教授说话都假惺惺的,“我十分信任你的个人能力——但是,作为你男人,必须说句实话:另一方面,你得认清现实。”

沈昼叶:“……?”

北京市高端引进人才放下筷子,慢吞吞地说:“你得被人养着。”

沈昼叶气得炸了两三根毛,凶他:“你放屁。”

陈啸之笑了起来,顺手把她炸起来的毛按下去,示意她好好吃饭。

沈昼叶忿忿的,用筷子戳了戳炖得酥软的牛腩,过了会儿,又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陈啸之饶有趣味道:“哦?”

“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次,就算是傻子也记住了,”沈昼叶有点难过地低着头,戳着饭碗里的米饭,“他们都……都这么讲,说我没心眼儿,不会和人打复杂交道,连要饭都要不来……所幸脑袋弥补了致命缺陷,不和人打交道也饿不死。但也只能做到饿不死而已。”

话音刚落,陈啸之毫无同情心,嗤地笑了起来。

沈昼叶:“……”

“不准笑,”沈昼叶凶他,“我也不想这样的!”

陈啸之笑够了,道:“他们对你的点评还蛮精准。”

沈昼叶沉默三秒,问:“你是不是想死?”

陈啸之登时不再造次。

沈昼叶扽了下筷子,去夹牛腩,陈啸之给她盛了一小碗汤,那汤他用虫草和老母鸡精心煲了小半下午,将老母鸡与虫草花的每一分滋味都炖进了汤里。

阿十从小挑食,却从不会挑小竹马的手艺。

陈啸之安静地看着她吃东西。沈昼叶吃东西时脸蛋被塞得鼓鼓的,咀嚼时小腮帮像小仓鼠啃向日葵籽,十分可爱,却又让人感到宁静。

陈教授发呆,看她吃东西,忽然怔怔地说:“……我的就是你的。”

沈昼叶:“诶?”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陈啸之。

“我说,”陈啸之莞尔,“阿十,我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沈昼叶耳根霎时红成了春日傍晚的花,仿佛被小竹马不经意欺负了一下,又像是被他亲昵爱怜地捏了捏脸,小声道:“……怎么像……可……可我不想被养。”

陈啸之立刻顿悟,说:“那我以后不这么说。”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想……”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忽然讶异地打断她:“阿十,你觉得你现在在做什么?”

捧着满满一碗虫草老鸡汤的沈昼叶:“……”

“你觉得你十五岁在做什么?”陈啸之又问。

沈昼叶:“……”

陈啸之缓慢向椅背靠坐,问了第三句话:“五岁呢?”

“…………”

“接受现实。”陈教授总结道。

沈昼叶:“……”

沈昼叶遭受毁灭性打击,陈啸之夹了一筷子虾酱豆角炒蛋,以余光看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但那又怎么了?”

沈昼叶耳根羞愧地红着,说话也支支吾吾:“……我……”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从小时候我就觉得,”她的小竹马低着头,用筷子把虾酱炒蛋拌碎,“——只要你高高兴兴的,围在我身边儿,下午我们在街边树荫下跳房子,晚上躺在屋顶上讲故事,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你奶奶喊我们下去吃点心……对我来说,天下就没有更高兴的事儿了。”

沈昼叶抬头看着他。

陈教授看着自己的碗,娓娓道:“人长大了,又会比小时候贪心。后来不仅想要跳房子和讲故事,还想被你牵着手,朦朦胧胧的,就想要你的很多东西——想让你想起我来,想和你亲亲贴贴,想让你笑眯眯地看着我……想让你把我当男人看待。”

“再后来,”陈啸之莞尔道,“就更贪心了。”

他想了想,又说:“人都是越来越贪心的,所以还想要更多……我小时候没能得到的东西。开始想要你的爱,要你的人,你的痴情,你的温柔和岁月……想要你和我这辈子都在一起,不准看别人一眼。”

沈昼叶模糊地看着他,好似答应他般,轻轻‘嗯’了一声。

——陈啸之其实是很少这样率直的。

他向来不爱把话说透,仿佛说透了就烫嘴。这人打小饱受大男子主义荼毒,在漫长人生中将沉默是金和口是心非八个字贯彻得彻彻底底。但这段日子大约发现了对小青梅甜言蜜语的好处,嘴里开始有点实话气儿了。

陈啸之:“——但是这么多年,有一点,从没变过。”

夕阳下,女孩子认真地望着自己年少的爱人。

爱人启齿道:“……我最高兴的事儿,”

他不善言辞地停顿了许久,终于说了下半句。

“……就是你围在我身边儿。”

……

下一秒,沈昼叶有点得逞似的,眉眼甜甜地弯了起来。

陈啸之:“……”

说完话的陈啸之大梦初醒般张了张嘴:“…………”

他大概终于反应过来了那些话有多肉麻,差点跳楼自尽,欲盖弥彰道:“……吃、吃饭吧,我今天这虾酱炒蛋挺不错的。”

沈昼叶乖乖地挖了一勺炒蛋,又觉得小竹马说话实在是太惹人疼了,心里甜丝丝的,笑眯眯地看着小竹马,表扬他:

“你好可爱哦。”

被夸了可爱的小竹马静了三秒,“你别吃了。”

阿十立刻把炒蛋挖进米饭里两勺米埋住,坚决大喊:“我不!”

两个人小学生般拉扯了半天,最终以两个人从桌边闹到沙发上,沈昼叶咕叽一声栽进靠垫里告终。

下了黑手的陈教授拍了拍手,冷酷无情地警告:“不准说我可爱。”

彼时天色已晚,沈昼叶歪在靠垫里头,面孔红扑扑的,笑个没完。

“不说你可爱了,”阿十吸取了教训。

陈啸之坐着,很高贵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磨蹭爬起来,甜蜜地拍他马屁:“说你对我好,做饭好吃,晚上睡觉会给我盖被子,给我削苹果会削小花。”

陈啸之耳根一红,似乎不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下一秒,他感受到沈昼叶忽然抱住了他的腰。

太阳已落山了,天色黯淡下来,风温暖熨帖。陈啸之背后阿十胳臂温温软软的,环着他的腰,犹如这天地间存在的唯一篝火。

“只只可爱,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女孩甜甜地说。

陈啸之毫无缘由,眼眶一烫。

-

他曾以酒、以通宵,以无尽的堕落,又曾以学业与岁月麻痹自己;他曾自我洗脑,说她不过是他人生的插曲,不值得惦记,更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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