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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的夜总是这样漫长而漆黑。
在一片暗色中,漱鸢步步踏过玉阶,穿过重重宫门,耳边仿佛还能听到远古金戈铁马在这里争权夺势的厮杀声。
大概,这也是大明宫给那些手握至高权力的皇帝的一种诅咒。
路过前朝,只见先前花天锦地的含元殿里,只剩下几个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羹冷炙,方才还挤满了宾客的座位,如今已经尽数空落。
前殿已经灯火晦暗,黑暗中可以见到有金吾卫的轮廓,在一片迷茫中来来回回地行走守夜。可愈往内禁走,反而愈明亮起来。
这样反常的对比,更显出了今夕的不平之夜。
紫宸殿外重重把守,森严紧密,兵刃的冷光在秋风中闪烁着光砾,金吾卫首领见公主与宰相步步走上来,抱拳迎上道,“公主,房相。”
宰相负手点头,开口客套一句,“事发突然,将军值夜辛苦。陛下,可安好?”
“方才,末将听闻陛下醒过来了,具体情形,还尚且不知。”
房相嗯了声,然后站在高大的殿门外,环袖躬身,高声道,“陛下,臣房相如,前来觐见——”
内侍立即跑去同传,等了片刻,漱鸢四下环顾一圈,却很是诧异,悄悄拉了一下宰相的衣摆,喃喃道,“为何此处没有旁人?难道,九兄和岱哥哥已经走了?”
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雕龙刻云的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内侍从里头钻了出来,施礼道,“圣人准奏。”
宰相提衫上前,漱鸢也跟了过去,谁知,刚等房相如迈进宫门,只见内侍抬手一拦截,抱歉道,“公主留步。”
漱鸢愣住,蹙眉反问,“大胆,你可知父亲也召我前来?”
内侍垂首,答,“陛下有言,先请房相入内,公主请再等片刻。”
漱鸢怔忪地抬头看向房相如,有些担心之意,宰相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在安慰她似的,道,“臣先去了。”
殿门有合上了,将房相如的身影关了进去。
公主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等着,抬起头仰望,天上冷色月光,人间满地落霜。此时,虽未及深秋,她却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将外衫紧了紧。
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不喜欢一堆人跟着,所以老早就将贴身宫人打发回去了。
内侍此时呈上披风,道,“夜凉,公主披上外衣吧。”
漱鸢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衣服穿上略热,可不穿又凉,实在是鸡肋,如此两难的心情叫她生出莫名的焦躁,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有种心慌之感。
她摇了摇头拒绝掉,然后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皇后娘娘何时回去的?其他人呢?岱哥哥和九兄也走了吗?”
内侍如实回答,“回公主,圣人醒来后就请皇后娘娘回清宁殿歇息了。四大王和九大王本想陪着,可圣人也叫他们二人先回了。”
宫灯摇曳,红彤彤的光也地上跟着摆来摆去,公主垂眸,“那,父亲醒来后,可和母亲与几位兄长说什么了吗?”
她自己知道,打探天子之言乃是大忌,可是为了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果然,内侍答道,“回公主。四大王走了之后,九大王在里头呆了一阵子,不过,奴也不清楚。”
漱鸢心中了然,面上却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亦不再多言。
看来,九兄继位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无论她在重生多少回,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的方向,却永远不会改变。
她直起身子揽袖在廊庑前踱步,思忖着日后的打算。她想,到目前为止,她和九兄也不曾生过什么太大的过节,英娘那头的不快也已经解开了。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和房相如的呢?
父亲赏识他,也仰仗他,将最心爱的女儿赐给宰相,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即便是从前没有过这个先例,可规矩也是人定的,破除规矩,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况房相如身揽诸多奇功,从来也没有求过什么,倘若他日后开口求尚公主,那有什么好拒绝推辞的呢?再来,她也不是善弄权势的那种人,倚傍一个宰相,她也不会做什么事情的。
这时候,殿内有云云走动声,她抬头,只听殿门哐——的一声缓缓打开,沉重,喑哑,浸透了今夜的萧瑟与沉闷。
宰相自内而出,行迈靡靡,袖角轻垂,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内侍出来宣永阳公主进殿。
可公主却不进去,只身迎上房相如,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了,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房相如眸色沉沉如夜,抿唇不语,这叫漱鸢看得心有余悸——从未见过宰相这般模样,看来是情况不妙。
公主有些担忧,复问了一句,“为何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房相如才慢慢转过身子,视线飘落到她的身上,眼神中有些伤痛的意味,他轻轻扬了一下唇角,却不是笑着的模样,低声道,“陛下传召公主。公主进去好生陪一陪陛下吧。臣......先回中书省了。”
漱鸢不知何故,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身后的内侍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陛下传召。您快进去吧......”
房相如对她轻轻颔首,用口型说了一个“去吧”。
漱鸢不明所以,可眼下不能太过纠缠,只得望着他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回去。
“有事我会找你的......”
他听见她临去前,这样对他最后说道。然后,他目送着她走进去后,这才转身离开。
进了紫宸殿,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轻快的氛围,浓重的御前香缭绕在眼前,如梦如境。梁上的宫灯昏昏暗暗,垂下来的穗子显得略有疲态,一切都叫人看得心里发颤。
内侍引路至帐前后,徐徐退下,步子没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皇帝卧在榻上沉沉闭目。大概是方才与宰相说了太多的话,因此,此刻他有些疲累。
漱鸢隔着帐子看到了父亲,他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什么精神,像个病人,而非帝王,又或者,更像个父亲。
她呼吸一窒,启唇轻声唤道,“阿耶——”
自从她十三岁归宫后,再也没有像从前在旧府邸那时候叫过他‘阿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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