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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人前要称呼皇帝为“父亲”,这样才显得庄重严肃。

她记得管教宫人教她的话,这一叫,便是三年。如今想来,竟是很久都没有这般孩子气地叫过他了。

“阿耶......阿耶......”她又叫了一声,气息轻柔,生怕惊搅了父亲的休息。

这一声终于将皇帝渐渐唤醒,他隔着纱帐看到公主,欣慰一笑,勉强抬手叫她过去。

漱鸢打起纱帘,凑仅一看,不由得后背升起一阵冷意。

只见父亲面色沉沉如土灰,嘴唇干涸,双眼像是困觉睁不开似的,硬撑着望着她。

漱鸢扑坐在榻边,握起父亲的手,道,“父亲,他们说你醒来了。我很开心,可是......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话说着,泪滴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流下,她没有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

皇帝看得皱眉,吃力的抬起手替她擦去些泪滴,声音透着疲惫,安慰道,“鸢儿,你不必难过。我现在才明白,人固有一死。”

公主自己抬手抹掉眼泪,摇着头道,“今日是千秋节,阿耶勿要说这些话。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触摸到了自己的眼泪,滚烫的,真挚的。

她本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在上辈子流尽了,重活一世,任何悲欢离合在她眼中都变得不足为道,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哭了。

知道父亲会离去,可没有想到这一次会来得这样快。

突如其来,一如前世给她的打击那般。

皇帝的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头发披在枕头上,露出里头苍白的痕迹,他沉沉道,“我知道,是你叫太医令送的那些参汤......”

公主抽泣,“阿耶不该服散......更不该听信那天竺方士......”

皇帝听到这句,闭目笑了笑,声音仿佛万年的古木吱吱呀呀地移动着,“你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事情你还不懂。鸢儿,人一旦坐到了我这个位子上,如同身处高山云雾中,不知再去期盼什么好。站无人的山巅之上,见日月千古,星辰万载,你会开始奢望与它们一样......”

“风雨或尘烟,前朝或后世,我们都是一粒砂砾罢了......”

“可是,我多希望长长久久的留在这大华人间,亲眼目睹它万代万世的繁华更迭。”皇帝说完,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概,是我想错了。”

公主俯身跪坐在榻前,直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传递一些温暖,喃喃道,“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阿耶。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杏岗上,看满山红叶。”

“红叶?”皇帝眼神漫起了一层迷雾,仿佛望到了极远的地方,道,“你母亲很喜欢看洛阳的红叶......”

漱鸢怔怔地听着,依稀回想起从前幼时,母亲常常抱着她去登高,然后看遍晚秋红叶如火,再映着晚霞而归。

穿堂风细细慢慢地刮了进来,将烛火晃了一晃,公主外衫轻轻飘起又落下,纷纷扬扬,显得落寞。

“阿耶,你恨阿娘吗?”公主的声音低微极了,细碎如白瓷小铃,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帝听罢,眼睛愣愣地望着脑顶繁琐华丽的幔帐许久,然后,仿佛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终于可以说出来似的,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你恨我吗?鸢儿,你会讨厌阿耶吗?”九五之尊问着她,像个急着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漱鸢不解,“我如何会恨您,您是对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头堆砌而起,满目苦楚,他紧紧抿唇,似是有口难言。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乖巧美丽的女儿,难过地沉沉道,“当初......我让房相如在弘文馆教你念书,念得不是《女诫》,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为何么......”

漱鸢不知所措起来,这事情当初房相如在刚刚教她的时候还奇怪过,为何陛下要他交给公主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可圣意难测,他也未在多言。后来,她还和房相如抱怨过自己看不通顺,学着无趣。

“儿不知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发紧急,朝中主和之声此起彼伏,百姓才休养生息,我无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亲。”

这话叫公主听得浑身一震,身子颓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来她的惊讶,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房相如三番进言,也就算了过去了。还好,我还可以将你留在身边。”

公主恍惚之际,忽然感到一只手盖在了她的脸颊上,道,“所以,你会恨阿耶吗?鸢儿,告诉我。”

漱鸢已经不哭了,视线望着皇帝,苦涩道,“那,将我送去,阿耶,舍得吗?”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从现实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丛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这么问过他——‘送我去太子那,你会舍得吗?’

公主见皇帝神情微变,不由得有些担忧,于是轻声唤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儿今日先回去了。”

说着,她缓缓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听一声沉沉。

“你母亲......也这样问过我......”

皇帝说完,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公主出落得愈发淑丽,也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他换换抬手,示意她坐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漱鸢听到方才那些话自然是震惊的,她从未想过父亲曾经打算送她去突厥和亲,这对她来说既是打击也是难过。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他,仿佛只是看一个年迈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轻声道,“阿耶,和我再说说母亲好吗?”

洛阳旧府邸,母亲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事情,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都会低头说一句,“睿夫人是突发急症去的。”

从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众人缄口不提的所在。

关于母亲,她听过了很多种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说她美丽非凡,有的却说她是祸国之色;有人说,她出身高门,有的人却说,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说她很爱父亲,可是也有人说过,她在父亲和太子这两兄弟之间挑拨离间,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亲发起洛阳之变......

漱鸢轻轻颤声,将多年来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阿耶,母亲她,是你下令赐鸩酒的么......”

说完,殿外忽然潮气四升,乌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风骤起,然后只听直棂窗外远雷隆隆,仿佛战马嘶鸣。紧接着,淅淅沥沥,愈来愈紧,愈来愈急,一场秋雨,就这么悄然而至。

长安城内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来的急雨中就这么散了,街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彩灯瞬间被浇得熄灭,升起一阵直直的青烟,然后在夜色中晕开。

方才还在欢声笑语夜游于街的百姓,这时候纷纷顶着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来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京之景,一点点湮没在连绵的秋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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