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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十七,十七岁的长宁。”谢明岑有些痛苦,他捂住脑袋,魂魄像一团被风垂散的雾,摇晃不安。
姜雾想安抚住他,却发现徒劳无功,那道颤动的魂魄挣扎着,慢慢伛偻着身形,姜雾微微缩着瞳仁儿,看着他头发花白,垂着的眼皮无力耷下。
谢明岑撑着桥墩,他慢慢喘息着,像世间无数老人一样,费力说着:“长宁啊,我等了长宁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呐,孙儿都定亲了,我的长宁才哭出了第一声。”
他蓄着长长的胡子,一点一点扫在桥墩上,像一把分了叉的破扫帚。
“我记得那一天,连着一个月的冬雪停了,阳光很热,我坐在老树根下,长宁被关在屋子里,他是个自出生就没睁眼的孩子,我不敢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桥底的风幽幽吹着,谢明岑站在那儿,鹤发鸡皮,伛偻的身影找不出半点儿少年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活在过去,活在自责悔恨。可是他醒了,我抱着他,曾经无数次埋怨上天的不公,也在那时起,顷刻化为乌有。”
“没多久,我就将他交给了我的孩子。长宁有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出身,他不再属于谢府最角落的那间屋子,他有更广阔的天地,他身上有阿兄的影子,我希望他能像阿兄一样,不受约束,自由洒脱。”
竟然是……三十五年后才醒来的吗。
姜雾愣愣的垂下眼,白靴上沾了水汽,藤蔓一般攀生着,带上一点灰蒙蒙的暗沉,像极了她现在的眼睛,昏暗中透不出一丝光亮。
后知后觉中握紧了手,她隔着轻软的衣角,狠狠掐住指腹。
只有这样,姜雾才能深吸一口寒气,努力镇定下颤抖的声音。
她的嗓子有些干,更有些疼,“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明岑,你抱走他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谢明岑慢慢抬起眼,他同那些行将就木的枯朽老者一样,轻轻摇着头,声音里饱经风霜。
“那一天很混乱,的确发生了太多事,但都没有一件与他有关,阿光,就连抱着他的我,也无法再确定,那会儿的他是不是一个平常孩子。”
“那他怎么突然醒过来了?”姜雾抬头盯着他,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一定发生了什么,明岑,我是阿光,你可以告诉我的。他是我的孩子,是我王神光以命换命的存在。”
这一句话似乎触动了他,他颤抖着脸,松弛的皮肤挂在颧骨上,眼角濡湿。
“是……长宁是你的孩子,他是阿兄的血脉,他是唯一证明你们来过这世间的人,不再留我一人孤独在世,阿光,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谢明岑抬起发抖的手,又按在桥墩上,他撑着粗砺的青石,希望以此来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长宁刚醒来,还是小小的一团,他哭得撕心裂肺,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他,奶嬷是这样,儿媳也是这样。他连日连夜的哭,不进水米,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我守着他,也熬红了眼。”
“渐渐地,他哭不出声了,脸憋得青紫,我抱着他冲出了府,想要求陈郡最高明的大夫医好他。”
冥河上的波光滔滔,潋滟无边,谢明岑就着河岸的风,沉浸在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中。
“可是没有人能救得了他……我缩在车厢内,紧紧抱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早在阿兄逝世时,我的眼泪就已经流尽,可对着气息渐无的长宁,我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春日——数年前,阿湄躺在沉棺里,数年后,你们也相继离去。”
姜雾又垂下了眼,水汽似乎越来越浓了,暗沉像花枝一样缠在衣摆,又像细蛇蜿蜒而上,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听得谢明岑又絮絮说着。
他侧过头来,眼眸灰蒙蒙的,无害而温和,“正当我无助绝望时,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她可以救长宁,还说长宁是她的义子。我本来并不相信她,可直到我看见她的手覆在长宁额头,一团蓝色的光忽隐忽现,她从里面取出来一根珠钗,而长宁……他不哭了,也不闹了,就那样安静地睡在我怀里,呼吸平稳。”
珠钗……是珠钗。
姜雾凝滞了移转的目光。
她在那一瞬间,陡然想通了许多事。
锦囊、珠钗、批命。
满月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来挽救她的命数。
许是在很久以前,云香缭绕的寝殿里,满月悠悠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一世跌宕起伏的人生。
所以她揶揄着似是而非的批命,留下一个足以破解她所有厄运的锦囊。
可是没有凡人能逃脱所谓的命数,嬴般若也不例外,她只是一个困于红尘的凡人,她必然不会抛却所有,用锦囊抉择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珠钗……姜雾颤着眼,袖角里的钗尖抵着手腕,刺痛消止了她的酸涩。
满月早早就算出了所有的一切,也在很多年以前领教了嬴般若的固执,所以在面对王神光时,她只能重复警醒着,’永无更改’的冷然心性。
她说,莫要再做个贪心人,不要再受些求不得的苦楚。
而王神光还是义无反顾地求了。
错乱的命盘被轰然打乱,满月摔下茶杯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明白,此局命数再难破解。
她只能用一根小小的珠钗,以绵薄之力,小心庇佑着命盘不会注意到的角落。
十七岁的谢长宁,曾无知无觉睡了三十五年;而她的徒儿叶浣,在十六年前出世之日,一夕丧母。
姜雾低垂着眉目,恍然大悟。
谢长宁为何会突然醒来,不是因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而是满月,这个亲手布下灵印的施法者出了事。
幽冷的河风吹在耳畔,带起浓郁的花香,谢明岑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他却没有停止叙说往事,仍然撑着桥墩,长满褐斑的手有些狰狞。
“为了报答她,也为了庇佑长宁,我同意了她提出的亲事。她将珠钗交给我,并说待其成人,就由此簪为证,永结秦晋之好。我看出来她还怀着身孕,与她同行的男子也是相貌不凡,想来许给长宁做妻子,也算登对。我……咳咳,咳咳咳!……”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影像摇摆在风中的水纹,模糊了容颜,他衣襟上的几缕竹叶将坠不坠,散着点点微白的星芒,沉沉落入黝黑的冥河水中。
魂散。
姜雾猛然反应过来,他的魂魄正在慢慢消散,她连忙聚起灵力,不受阻碍地抓住了他摇晃的身形。
虚弱的魂力从指尖传来,姜雾蹙起眉,眼一垂,凝神细听他魂魄的残缺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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