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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斯帕伸手放飞了一只灰鹦鹉。

他慢慢缩回手,想着手头尚且还算宽裕,准备再往各地置办几套房子。

不用多华丽,能够栖身即可。

鹦鹉脚爪处系了一根空心木管,不一会只剩下一个小点,消失在夜空中。

是夜,奥尔德里奇暂住偏房,他没有去打扰你的好眠。随着身体的恢复,他已经能够行走一小会,不过体力容易透支,所以大部分时间还得呆在轮椅上歇息。

你沉在安谧的梦境,没入寂寂深夜。最深处的梦境中,无好无坏,无你无我,只有一片不用忧虑的黑暗将你包裹,你蜷缩成一团,睡颜安然,若如回返幼时母体。

时间静止,命运的齿轮暂时停转。

一双带茧的手抚过你的侧脸。

“哭完了睡得这样熟。”那人话中不自觉带了宠溺的笑意,忽然转为低落,“可惜我从来无幸得见。”

他额头贴了贴你的,说不下去了,单膝跪在床边,闭上眼感受你的温度。

身后细微脚步声传来,他猛然睁眼回头看去,转瞬腰间长剑已出鞘,剑尖抵在来人的脖颈处。

来人停下脚步,斜睥抵住自己最柔软的喉口处的长剑,毫无惊惶之色。

“……文森特。”加缪喃喃,有些颓败地移撤长剑,“啊,是啊,这个世界你想来哪里都可以。”

文森特垂眸,振袖将加缪失去剑势的长剑弹远,加缪苍白着脸让出一条路,直直瞪着他,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文森特稍整外披,侧身坐于床沿,伸手探向你。

你脖颈处细腻瓷白的肌肤透出血管走向的纹路,文森特的指尖随着它的指向描画游移,意犹未尽地收手,而后帮你拢了拢被褥,遮住露出一截的白皙肩头。

加缪并没有将长剑完全收回,重新抬手指向文森特:“那个‘你’要来了,你不担心殿下此次的安危么?”

“他不会。”文森特道,“我清楚他的想法,而你不懂。”

“一切尚在掌握。”

你睡得不安分,挣扎几下,肌肤暴露在泛着凉意的西林初春空气中。

加缪拿他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从鼻中嗤出长长一口浊气,将剑收回剑鞘,质问道:“到底还有多久?!到底还有多少回?!你一次次地看着她死去,你忍心吗!”

文森特不为所动,好耐性地重新为你盖好被褥,回道:“我天生如此,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没有人比我更狠心。”

“最艰难的考验已到最后一次,独属于她的轨迹和当初大部分都相似,应该能够成功。等全部都结束之后,我们各自有各自该得的结局。”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加缪,身形渐渐隐去。

加缪略有崩溃地扶住额头,他想早点结束,把一切都结束。

要是世上所有事情都能够用剑劈斩开就好了。

何至于如此痛苦。

漫天星辰下笼罩的空间里,棺木内的女孩手指微微动了动,与你睡梦中的动作完全一致。

凯撒贴住虚空中浮现的魔法阵,他半夜睡不着前来找你,本想进去,结果被严严实实挡在门外,气得牙痒痒。

布篷马车的轮子在泥地上碾出一条条车辙印。

时间充足,旅人不惊,掀帘悠悠作画。

西林的春色冰雪皆无,花朵盛放,满山满野的碧茵秀水,山丘起伏,再高也不过如此,独山独林,来往的行商者脚步匆匆。

他们路过的城市废墟上逐渐重泛生机,工匠手持图纸,一旁摆放了一堆建筑的石膏模型,指挥着干活的工人如何摆放调整材料的位置。

“右边,右边一些!哎你怎么回事,挪回来!小心点,做坏了要扣工钱,到时候你上哪再找一单这样好的生意!”

杂耍艺人摆弄出各种姿势逗乐路过的行人,隔着远远的便看得入神。推车运送麻袋的忙工急着去码头装货,店铺尚未建完的商铺通通推起摊面上街经营叫卖,菜市场人头涌动,砍价声不绝于耳。

战争的伤痛已从他们的心上飘去,新的生活迫不及待地开始。

调色盘中的颜料被蘸起一角,撩出细细连丝,文森特眯眼对光摆弄一会,小心上色。

画画是个磨炼耐心的消遣,颜色的辨析,手眼之间的控制,足够消磨时间。

他画的并不是风景,而是一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线条。按照记忆复刻,给原画中没有色彩的画面凭他的想象上色。

一个婴孩坐在血泊中放声哭泣,背后洪水滔天,浮尸遍地,一男一女两个成年者持剑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是他十六岁那年看见的壁画,颠覆了文森特所有关于神明信仰的认知。

……柯达尔女伯爵,祭司艾斯本,奥尔德里奇·雷克斯,艾利克·莱斯特公爵。

错综复杂的势力如同项链上的珍珠一般纠缠在一起,又将多添一条细绳,串入新的珠子。文森特手中的画笔细细刷过背后的天空与海洋交界处,他也许已经在珠串上了,没有人能够从中脱身。

布兰奇审慎地抱剑守在角落,他几次想上前,最终依旧停在原地,继续保持他的沉默。

文森特头也不回地问道:“布兰奇,你想要和我说些什么呢?能让你展现我面前的犹豫,一向是你铁了心欲得知结果的问题。”他洗刷干净画笔,架回收纳的布袋内,这才施施然回头朝布兰奇勾了勾嘴角,俨然一副贵族公子的做派。

布兰奇握紧手中剑柄,他放松了一会肌肉紧绷的手指,等到开口时又习惯性地再次握紧,好像这样就能得到安全感似的。

外头吆喝的喧嚣暂缓于放下的布帘,托兰见势不妙,借口出了马车,和马夫坐在一块透透气去。

他可不想掺和,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布兰奇压低声问道:“陛下……您为什么会相信那个男孩?或者说,您为什么不在上回捉到她的时候,甚至她一开始醒来就解决掉您的事业中最不确定的麻烦呢?”

“我当是什么问题,原来如此。”文森特揭下画纸,“布兰奇,你看,就像一幅画。”

那幅画尚未完成,仅见雏形。

“如果她什么都不记得,不过一张白纸,我会小心地按自己心意重新图画。”他抖了抖画纸,小心吹着上面的颜料,“如果她全都记得,那是一幅完成了的佳作,就算得不到,我也会尽可能寻找更迂回的办法妥帖收藏。”

“可如果她偏偏记住了几件事,却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变得愚蠢……就和这幅画一样。”

文森特蘸了一笔颜料,粗重地画在画纸上。

“修补无用,没有任何保存的价值,徒碍观瞻,不如毁去。”

“刺啦”一下,未完成的画作就此毁泯。

他当然期盼第一种结果,可是,当他知道最终得到的是第二种时,被人玩弄的愤怒不假,愤怒之余却有所庆幸。

你还是原来那个你。

“……可惜了一幅好画。”布兰奇喃喃道。

文森特点起火折子将画纸一角点燃,放入一旁洗刷笔刷的铜盘内,悠悠道:“没什么可惜,本就是不该现世的东西,只作消遣而已。”

如果他真的有心想要毁掉那幅“佳作”,兰顿西境早已在囊中。而现在,他试图寻求更合适的办法,将伤害降到最小,对于兰顿,对于西境。对于他,对于你。

西境毕竟自古为兰顿领土,他不希望轻易开战……而你,是敌人,却也是世上仅剩的至亲。

诺亚作为生父,已化作飞灰;海伦娜是他不敢相认的母亲,痛苦病逝;爱德文将他一手培养,履行了所有作为父亲的责任,最终野兽吞食,尸骨无存。

文森特卷帘,目无焦距地靠在车门侧边偏头望向热闹的外界。

纵然在他扭曲的小家庭眼里,亲情并非什么值钱的玩意……可他身旁能算作亲人的,只剩下一个你。

多给些机会也无妨。

你发现维斯帕最近情绪低落,他在刻意躲着你。

游赏庄园,他落在最后一个人独自晃荡;策马城中游,他常常消失在转角,过一会不知什么时候再出现在队伍最后;避无可避的长桌晚餐,他特地离你甚远,藏在左右两人之间的缝隙里瑟缩地坐着,默默切割盘中食物。

偶尔不经意对视一眼,维斯帕会慌张地将头低下,黯然神伤。

好笑又可怜。

关注到这只情绪不对,你亲自找过他询问近来如何。

维斯帕出乎意料地守礼,没有任何肢体上的碰触,更没有抱怨撒娇。他站在门内扶着门框,你在门外,维斯帕冷静地告知你这个点你应该休息了,多注意身体,切勿熬夜。嘴上关心的话一点没少,可是却没了以前按捺不住恨不得挂在你身上的黏人劲。

“殿下,早点回去吧。”

维斯帕和缓地微微笑起,你蓦然晃了神,那一刻他神似文森特。不同于往日的形似,连神情也有了三分相似的意味。

唯有眼底伤感能让人一眼区别。

冷落太久的犬类在你这儿寻求不得信任感,于是躲起舔舐伤口。

你能怎样呢,发出的任何信号都得不到回应后,你觉得让维斯帕自己想开才是正道,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艾利克·莱斯特想要得到兰顿教皇之位。”

奥尔德里奇专门找机会悄悄吐出了这个爆炸性消息,听见那刻,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

你回想起那个六岁的孩子,背后冷汗爬满,满脑子全是荒唐惊悚的判语。

“这是艾斯本的推断,那孩子没有明说,不过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奥尔德里奇补充道,“艾利克没算到,他以为只要我在就可以实现他面见文森特的愿望,但是实际上并不能,所以任务最后由我拜托了艾斯本……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疯狂……艾利克到底才在人世过了六年,他算漏了一点,艾斯本虽然不爱管闲事,可他不是个傻子。”

“我才是。”奥尔德里奇悲痛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掩住满面羞愧,“天啊我怎么会答应这样奇怪的请求!”

你拍拍奥尔德里奇的肩:“老师,您还在他这儿养病,受人照顾这么久,一时没想清楚其中利害在所难免。先前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孩子比一般人更危险,可我没预料到他的胃口大的吓人。”

“那文森特的态度如何?”你追问道。

奥尔德里奇摸了摸鼻尖上的汗珠,给自己灌了一杯冷却的红茶:“他没有直接同意,但也没有拒绝。艾斯本对他们之间的博弈兴趣不大,谈话时并没有多加关注……不过艾利克干这事背着他的母亲和族人,真不地道。事关西林,您要将这件事告知凯撒·卡文吗?”

你摇摇头:“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之间的牵连,只有您与艾斯本的人证,无法使人信服。您想想,他一个六岁孩童,背离同族与敌国勾结,听起来都能让人发笑,谁会相信?更何况莱斯特在与兰顿的战争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功劳甚大。艾利克是西林的老牌贵族的象征,动不了他。我并非凯撒的妻子或者下属,仅仅是一位有力的境外合作者,该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警告凯撒让他警惕一个才刚刚为他在战场上流血的家族领袖?艾利克就算当上教皇,那是西林的事情,更何况文森特还没有答应他。我们对西林来说是外人,挑拨君臣关系可不一般。臣下眼中,凯撒王后最有可能的人选要么出自安斯艾尔,要么出自莱斯特,在凯撒没有正式做出决定之前,我不能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做受人瞩目的箭靶子,同时承受两家的怒火。西林各城势力与银行的合作,不单单由王室说了算。”

奥尔德里奇嗫嚅道:“我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要好……”

你斩钉截铁道:“感情再好也不能做驱我入深渊的利剑。西林不是凯撒一个人的西林,他更不是我一个人的凯撒。利益面前无亲人,政局当前无爱情,这话听起来可能刺耳,但恰恰适用于我们所处的环境,老师。”

爱德文教会了你前半句,文森特让你参悟了后半句。

你对自己的定位有一个清楚的认知,首先,你是西境的女主人,是外来势力的女大公,其次,才是凯撒可能选择的伴侣。

你有自己的领地、子民、责任,你必须为他们负责,同时,也为你所处的地位负责。

“不过……艾利克这个孩子,他也许会成为一代枭雄,却不会成为那个守国之人,兰顿以后若真的被文森特托付给他,扩张到一定限度,如果没人及时接任,恐怕离崩盘也不远了。”你从盘内拣起一颗葡萄往嘴里丢,“阴谋诡计可以掠夺许多,可恶毒的爪牙不能守住一切。”

“要想守好一个国家,不能只靠阴谋诡计。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不可或缺的,多少需要几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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