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九周目 黑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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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伊拉上丈夫,战战兢兢去见她刚回来的主人,她紧张地将黑裂枯黄的粗手指在油污熏黄的白围裙上揩了又揩,小腿肚拼命打颤。
还好她奶牛般宽大臃肿身材所撑起的宽布裙能遮蔽许多细节。
晚饭已经摆上餐桌,按理来说,她已经不该出现在主人进餐的居室。可怜的厨娘抹了一把脸,做马夫的丈夫拎起小鸡仔似的小儿子随妻子上楼,他在后头拍拍克洛伊的背。
“行啦,又不是什么大事。”鲁宾粗声粗气地安慰妻子,他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以后我们也管不了了。往后我们回去种田,要是给的钱足够还能建一个小农场,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嘛,老婆子。”
克洛伊提起裙子直喘气,她行走不便,走几步就累了。
楼梯吱嘎吱嘎地摇晃,鲁宾推了她一把,招呼她快些。克洛伊回身瞪了丈夫一眼,想到将要迎来的美好生活,许多担忧就此抛在脑后。
主人才从老爷们扎堆的市政大楼回来,他习惯过一会再出来用餐。克洛伊想不通为什么主人不顾老主人的反对继续为那个女人做事,她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多少不满。
伊薇尔殿下给马迪尔堡办了许多好事,可惜是黑暗神的走狗。
……那十七个小伙子不晓得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竟然会帮她说话?
老主人从乡下寄信来家里,明着告诉她的小康纳少爷最好重新找个活计,实在不行离开马迪尔堡,主人压根没理会。
鲁宾支持妻子的观点,世道败坏,年轻人的想法他也弄不懂了。最可恨的是葛兰神父,枉自己以前天不亮就起来干活,鲁宾啐一口唾沫,为的就是赶上那老头的布道。
现在好啦,一遇上事,最该他跳出来主持正道维护光明的时候,缩在屋子里不见人!
恶心的懦夫!
莫克里安·康纳本来在卧室休息,他打算看会儿报纸再去吃饭,听见不寻常的声响,放下手中的事,拉开门往外看了看。
在他家中干了将近十五年的马夫与厨娘站在外头正抬手准备敲门。
这对夫妇平日为沉闷规矩的康纳府添了不少乐趣,是他生活在父亲掌控下的压抑少年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可是,莫克里安往卧室墙上的石英钟瞧了一眼,这个点……情况似乎和往常有些出入。
莫克里安想了想,试探地问:“鲁宾叔叔,克洛伊婶婶,你们有事找我?”
怪事,他们带着孩子在饭点找他,十来年还是头一回。
“少爷,您……看着能不能抽空出来一会,我们……”克洛伊不好意思,狠命用肘子一捅丈夫,净让她一个人开腔,“你个缺心眼的,倒是说话啊!”
鲁宾痛得“嘶”了声,一把拍掉妻子鲁莽大手,挺直腰板一口气将剩下的话说完:“我家老大娶的那个姑娘啊,少爷,您记得吧,就我那个乡下放羊的傻小子他女人,生孩子啦!还生了俩,忙不过来!她家里没人帮忙,我那儿子派人捎话给我们,说累病了成天昏着在床上,怕是活不了多久,我们得回去帮忙照看。”
鲁宾拉过小儿子,孩子怯生生抓住父亲手指地瞧着莫克里安:“少爷,听说哥哥的孩子很漂亮,我们打算快些回去看她们。”
莫克里安愣了半天,忽然就要走了?
也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走也正常,他知道厨娘家里确实有个大儿子,原先寄养在亲戚家里,每个月两夫妇从城里寄工钱充作生活费。那个男孩前几年来康纳府与父母过了一回丰收节,没想到已经结婚了。
莫克里安合上身后卧室的门,领着三人去了待客的厅室,壁炉内火焰旺盛。
“那,你们打算请多久的假,什么时候回来?”他示意三人随意坐下。
夫妇二人面面相视,谁也没坐。鲁宾把孩子揽在怀里,不说话了。
克洛伊搓搓手,讪笑道:“不回来了,少爷,以后都不回来了。我和鲁宾打算回乡下养老去……您怕是得雇新工了。”
莫克里安蓦地抬头,吃惊道:“这么突然?!”
“是,是,真不好意思少爷,在您家干了半辈子说走就走了。可我和鲁宾年纪大了,家里也需要人帮衬,实在是,实在是……”克洛伊忍不住抹起眼泪,住了十来年的地方了,怎么说也是舍不得的,声渐哽咽,“您看着让管家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吧,随便给点,够路费就行了。明日中午的饭我也准备好了,您让人热一热就行。”
“今天就走么?”莫克里安抓住了重点,他往窗帘缝隙中望去,露出一丝漆黑的天色,“太晚了,明日再起身吧。”
“不了不了,孩子在家里等人照顾,我们几个在城里住的也不安心。”
听得对面态度坚决,莫克里安不好多留,临走前特地多结了一些钱币,让他们当作给新生孙女的礼物带回去。
鲁宾与克洛伊两人拉着小儿子往康纳府外走去,行李不多,两个包袱一挎,剩下的都不要了。
鲁宾走着走着,回头朝身后望去,他看大的少爷站在楼梯上给他们一家送别。
他犹豫停步,拉住往前走的克洛伊:“等等,老太婆。”
而后扬声朝莫克里安道:“少爷——”
莫克里安摇手示意他听见了。
“您找新人上工的时候,千万得是个合适的老实人——”
鲁宾一家出了康纳府,两拐三拐拐入小巷内,早有人在那等着他们。
鲁宾作为一家之主,让妻子拉着儿子等在他身后,上前道:“我们按你说的辞了活,该履行承诺了吧?”
打头的混混懒得说话,闲闲倚在石墙上抽烟,帽缨从额前垂落。他向后头一努下巴,立刻几个会看眼色的少年有模有样地上来,将鲁宾一家散散围住。
“把该给我们的钱结了,我打包票从此以后带上一家子再也不出现在马迪尔堡,你们的要求我俩也都做到了,以后别再来找我们夫妇,赶紧两清!”鲁宾朝靠在巷子石墙上的年轻男人低声道,他伸手要钱,被其中一个少年回以轻蔑鄙弃的眼神。
另外一个少年瞧了眼克洛伊,低头逗弄她怀里的小孩,男孩仰头不敢动,害怕地简直要哭出来。逗弄者相当不满意他的表现,呸了口唾沫,骂道:“呆瓜。”
克洛伊气得一掌呼开他,双手搭在儿子胸前,紧张地不停往丈夫所在的方向看,既怕有熟人出现坏了他们的事,又怕拖得越久有什么不详的变故。克洛伊本能感到不舒服,但她在儿子面前不能露怯:“快点儿,快点儿鲁宾,催催他们,孩子风里头吹着难受。”
单单离开康纳府就够她不开心的了,眼前嚣张跋扈的年轻人更叫克洛伊火大。
这些混混有什么好得意的!
如果不是他们威胁,自己好好呆在康纳府,也许做一辈子,少爷是个好主子,等她晚年了,凭空得不少闲。
天晓得乡下那些女人们羡慕的眼神让她多受用。
呸!一群渣滓!
领头男人两指夹着手中烟卷,吐出一口烟雾,低头回味,颇为享受。他见克洛伊迫不及待的模样,终于有了点反应,将烟卷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懒懒发声:“佩皮斯,干什么呢,还不把钱给他们。”
鲁宾连忙应声:“对对对,领完了大家都好!”
被叫到的佩皮斯“切”了声,拍拍手调整了吊儿郎当的姿势,吆喝招呼身旁人道:“好啊,好啊,你们几个过来点,把带的钱拿出来给他们,让这家人保管领个够,下辈子都花不完。”
夫妇俩脸上露出笑容。
笑容定格。
凝固,扭曲,转为痛苦,最后失去张力,平扯成一条波浪形的抿纹。
挣扎与哀嚎藏在污秽巷中,无人问询。
细细几根绞杀索沾着鲜血从三人脖颈处取下。
佩皮斯踢了一脚躺着的鲁宾,那家伙胡子上沾满白沫。佩皮斯手中细索绕指转圈晃荡,做了个鬼脸:“下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下辈子花去吧!”
“头儿,收工!咱们回去告诉那些人,说他们来的人可以安排进来了?”佩皮斯左右各揽着一位狐朋狗友,问起领头男人,“事儿办妥了咱们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忙活了吧?”
男人低笑:“懒货。”
“学学克莱恩,单子接的勤说不定就碰上金主了。”
“好吧头儿。”
伯克·哈德在约定好一齐聚会的旅店厢房内踱步来去,威廉·卡莱尔看得心烦意乱又不方便指责,只好从一旁木头置物架上拿了张新印的花边小报挡脸。
威廉用力耸耸鼻子发泄情绪,糟老头实在烦得很。
伯克望了望钟点:“维斯帕·休伯特还没来?”
“是的,阁下。”威廉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尴尬,秉持着礼貌的原则搭话,“请再等等,反正时间多得很不是么?”
“大人们,冤枉啊,我可向来准时。”帘摆扬起,随后威廉身旁沙发软垫下陷,凭空多了一个人,“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
伯克惊喜,但他自恃资历最老年纪最大,不能过于主动,否则显得不够持重,叫人看轻。于是疾走几步,霎时停下,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严肃道:“来的正好,你们年轻人做事利落却未免牢靠,我有几个地方要问明白。”
“请说。”
维斯帕大大方方见礼,不卑不亢,未见得颇为尊敬,恰让哈德挑不出什么怠慢的毛病,亦少不了膈应而已。
“为何将人安排在马迪尔堡税务官府邸内?放在异端身侧岂不更容易得手?我想听听维斯帕先生做出如此决定的理由何在?”伯克负手而立,掩下焦急。
维斯帕听罢,挥挥手:“我还以为是什么难题。”
“伊薇尔·莱诺殿下家中素来不喜佣人长留。更何况,她身边呆着的守卫不是寻常人,要是贸然安插人手,暴露几率甚大;和咱们接头的人与殿下身边守卫关系交好,绝对不会同意接下这单买卖。”维斯帕娓娓道来,接过威廉给他倒的果酒,两人相互碰杯,维斯帕遥敬伯克·哈德,“而殿下身边那位税务官十分特殊。”
“市政工作事务繁忙,他时常自备饭菜与殿下共进午餐,与她近距离接触频繁;假若莫克里安相邀,殿下极有可能愿意前去康纳府。所以,假如我们想要震慑马迪尔堡,无论投毒还是暗杀,还是莫克里安身边方便点。”
伯克·哈德皱眉,“维斯帕先生,为什么您还要称那位异端为‘殿下’?”
维斯帕本欲仰头饮酒,听闻此言,他蓦然一顿,酒杯中果液溅出几滴落在衫袖处。
“……啊,习惯罢了,伯克大人请勿过多在意这些小细节。”维斯帕自嘲地摇晃余酒,向威廉赞赏一句,“倒是味道不错。”
威廉·卡莱尔抱臂,靠在沙发上眯眼慢慢品味,敷衍地扯扯嘴角算作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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