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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胜之后,莱伊城的西林主力军终于睡了个好觉,数日夜不能寐的阴影从头顶过去。兰顿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精力再来骚扰,留给你更多思考决策的时间。

经历上次一役,托伯城城墙成了你急需攻破的一道难题。

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托伯,其他僵持的城市便能够解脱。

两个办法,要么围城,逼他弹尽粮绝出城投降,要么轰破城墙一举杀进去。

单单围城打消耗战,需要切断兰顿后方的补给来源,想来至少两个月以上,多至七八个月,才有可能将里头的人逼到连树皮也扒光,食无可食。

你等不了那么久,因为西林的经济不允许。

所以,摆在你面前的难题主要为第二个,该如何在短时间,用有限的炮弹内推倒坚不可摧的城墙?

“……”你捂住额头,躺在软塌上翻了个身。

因为安娜·沃伦受命留守王城,随时监测异动与你汇报,所以剩下唯一能够得到你的信任,允许近身的侍女只有萨拉。

你召来萨拉替你按摩头部,继续痛苦思考该如何利用本就不多的载重储备足够炮弹,以数量优势来摧毁城楼这件事。

睁着死鱼眼仰望天顶,你很绝望。

从上回攻打的情况来看,那座建筑只要地基不倒,上方完全无惧炮弹,坚固异常。

问曰:如何在有限时间有限弹药内搞倒一座架满了火力的墙?

答:不知。

心机谋略在摸爬滚打中逐渐培养,可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这种知识,胜利已在眼前,难道要废在这一步?

为什么要让女王陛下思考这种工匠的活计?!

……

嗯?

等等。

工匠?

你拨开萨拉的手猛然坐起,抓住脑中一闪而逝的灵感。

萨拉吓了一跳:“陛下?”

你从软塌上下来,背手往会客室走,头也不回:“萨拉,传话哈里顿·司各脱,让他清点莱伊城住户中的木匠与石匠,带他们来城主府邸!”

萨拉皱眉,她歪头望向你的背影,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呢,陛下说了,她照做便是,想那么多费脑子。

傍晚时分,莱伊城的工匠们几乎都到齐了。你负手巡视过全场,择了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见头发已经花白,想来应该经历过不少事。并非每一位工匠都能有幸参与城墙的建造,也许一生中也碰不到几回,毕竟一旦建成就能用上数十上百年。活得越长,工龄越长,哪怕没有见识过,说不定也听说得更多。

你诚恳发问:“老先生,您参与过城墙的建造么?”

老头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回道:“当然,我的父亲当年做过莱伊城墙的修复,我跟在后面打下手。”

“所以,您对这一类建筑了解多少?”

“老本行了,陛下。”

工匠们坐在你吩咐人提前备好的座位上,看你来回踱步,偶尔出声发问。

“莱伊城的城墙能够被寻常炮弹轰破吗?”

“哦,陛下,我想不能。莱伊和托伯都是一个时期建起来的,由我曾曾祖父那一辈人主持修建,说来也过去了近百年。我研习过他们留下的一些记录,建造的时候上面下了死命令,要绝对坚固,所以这两座城城墙厚度相当可观,用铁弹轰是绝对不行的。”

你脸色一时难看起来:“……”

“没有任何可以让它破碎的办法吗,老先生?”你环视屋内其他的工匠,广泛发问,“怎样推倒托伯城的城墙,这个难题现在摆在我们面前。一旦托伯城失去了坚实的屏护,这场战斗就胜利了一半,西林胜利指日可待。”

有个头发灰白的木匠站了起来:“陛下,您别为难葛木思了,他是个大半辈子都用来琢磨石头的石匠。打好了地基,城里的大活谁不请他来帮忙,不过……地基下的活可就不归他管了。像城墙这种大家伙,它底下都归我们管。”

“请教您的名讳,先生?”

“您叫我康拉德就行了,我出生就被丢在木匠家门口,从小给他们家当学徒,没姓!”木匠康拉德挥舞了一下粗壮的手臂,兴奋道,“陛下,这可就是我的场子了。您或许不知道,平日瞧见的城墙外观上那石头坚固的很,它们底下只用泥土做支撑,比起石头可松软多了,我也参与过莱伊城的修复,咱们城底下是空的!嘿,全靠数不清的木头撑着!”

你沉吟了一会,点点头,朝室内的人感激地半垂首:“西林如若胜利,必得感谢各位。”

转身出了会客室,召来格雷厄姆,令他召集工兵,准备筑建工事。

“托伯城西侧临近河流,虽有树林掩护,但是须得将水放干才有可能挖进隧道,这条路太冒险了,我担心会立刻被发现。”你琢磨了一会道,“这样,莫姆·肖恩提供给我们的道路已经不能用了,但是说明这条道路底下有极大可能易于挖掘。当初哈里顿离开后,那个出口已被堵死。我希望你们能够在附近不远处择定一个地点,挖掘地下隧道。”

“您的意思是直接挖到城墙底下去吗?”格雷厄姆耸耸肩,“万一挖空了,它可就直接塌了。”

“先用木头撑住,等要用的时候,派人往底下放一把火不就是了。”

格雷厄姆捋捋小胡子,滑稽地向你一躬身,戴上沾满尘土风帽离开:“好吧,随便您怎么决定,我可就只照您说的做。”

不愿担责任的老滑头,你翻了个白眼。

“去吧。”

无战事的时间里,莱伊城守军开始了白日休憩,晚上挖地道的轮班工程队生活。

为了确保胜利,你做了两手准备。破除防护屏障是一方面,更要在决战之前,逼得他士气低落,战士无力可战,一心求降。

趁着你上回派人入城内烧毁了兰顿的武器库和相当大一部分粮草,现在补给充足尚需时间,切断他的后方来源与城郊附近耕种土地的收获,等其他局部城市战事结束,前往支援莱伊,人手充足后便可逐渐转为围城断粮,随时准备破他城墙!

最后决战之前,你必须解决完所有杂鱼,彻底把托伯城变成一座孤岛。这是困住文森特最好的机会,一步都不能出错,让他插翅难逃。

为了等待时机以至足够成熟,你和凯撒牺牲了太多。现在,该收网了。

一道道手令雪花似的飞了出去。

命令远海巨船袭击兰顿西海岸,牵制西林北部海域。兰顿入侵者被迫匆忙回援,两城兵力腾出手来奔赴邻城共同抗敌。

通知柯达尔古堡附近领地的新主人,病愈不久的奥尔德里奇·雷克斯,利用地理隐蔽的优势借道森林进攻汉米敦小镇,借以进驻布加,为布加城附近的西林军队争取时间。

封锁西林海关,尤其严禁与兰顿之间的盐卤运输,其他奢侈品更不必说。食物无法保存导致物价哄抬,平民生活失去保障,兰顿南境好不容易压下的叛乱以另一拨人为首领打着“为生存而战”的名号死灰复燃,从兰顿境内运输补给的线在极南之地遭受了拦截。

兰顿西境剩余的军队受命连续骚扰马迪尔堡以东城市,抢完即跑。

买通阿塔纳生活在西林的长居者通知阿塔纳各酋长,兰顿东南方守备空虚,可供劫掠。

你打了个哈欠,从办公桌上爬了起来,身体上的疲惫无法消除,脑子却欣悦异常。

文森特啊文森特,贪欲太广,就别怪墙倒众人推。倘若凯撒不死,你尚不至于出此狠手,至少怜惜民生艰难,不忍生灵涂炭。

可他没了,那么,你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你要在兰顿之内四处点火,烧得兰顿军队必须滚回老家,烧得他们想回不能回军心涣散,烧得向来自以为世界尽在他掌握的文森特皇冠落地!

现在的你即是一把利剑。

见血封喉,谁碰,谁死。

托伯城今日小雨,连续两个星期没有太阳了,城内的食物生霉,大批武器生锈。士兵占领西林城镇数月来,已有许多人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恶症。

“陛下,”布兰奇走向站在窗边远眺的人,为他加上斗篷,“西林绵雨阴寒,不可小觑。”

文森特侧身,低下头方便布兰奇为他系上颈带。昏暗的天光从雨帘外透出,灰蒙蒙的带了点桔色,虽是白日,仅能勉强看清人的轮廓,罩上一圈灰败惨淡的暖光。

气氛压抑地两人都没有过多交谈的欲望。

“谢谢,布兰奇。”文森特低低呢喃,倾身,头轻轻搁在他最信任最亲密的骑士长肩上,仅靠了一块小角落。

布兰奇感到陛下肯分担给他的力度还不如一片羽毛。

但布兰奇清楚,对于一生骄傲的文森特·休伯特来说,这已经是他真正愿意示弱的极限了。

他亲眼看着这位陛下一路从继承人爬到当今的位置,有些沉重的话已不必以言语来述。

“光明会护佑兰顿,陛下,也会护佑您。”

文森特闭了闭眼,眼睫扑朔,落下的阴影落寞。

他生平第二回感到了对局面控制的无力,上一回是在佛萨肯生死一线的悬崖。

文森特一度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变得愚蠢而无可救药。

算错了哪步?

他不知道。

后方阵地的补给被彻底截死。伊薇尔筑起桥头堡,四处安排工事,切断交通线,将兰顿占领的一座座城市之间的联系相互割裂。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将附近可以收获的食物与活着的牲畜统统赶进城内作为粮食储备,还得提防霉变,以坚固的城墙为依凭尽可能拖延时间。

……放弃托伯?

假如真的能放弃,他早就将这一城舍去,胜败常事,怎么可能没魄力舍不得这一城?

四方早被西林军队不知不觉堵死了退路,文森特已无路可退。

上回试探性的突围行动差点耗去最后一点士气。

他想不通,自己面临的敌人、现在被尊为女王的伊薇尔·莱诺,才分别不到一年,比他印象里认识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要成熟太多。

她像伊薇尔,可又万分陌生。

与他同台对弈的分明是一个手腕老道、心狠如石的布局者。即便面孔年轻,远远一望,举手抬足间业已窥见岁月在肌肤下暗流。

一个自小生长在深宫之内的贵女,突然熟悉征战之事;凯撒意外亡故,她接手西林的事务却异常熟练,俨然一位饱经锻炼的领主;西境地域险峻、家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她怎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平衡,兼以摸清各地所产武器铸造所需的原料?

太多谜团笼在他眼前,无头无尾的线索庞杂交错,缠成一个不可能解开的结。

或许是能解开的。

但是答案太过荒谬,文森特没有勇气往下推得。否则,会推翻他生来的一切认知,连同他自己的存在一齐否定。

……真的是自己在与伊薇尔交手?

还是某个人躲在黑暗中探透了自己的心理,利用各种因素作势,因势利导,来操纵他的行为?

他好像窥破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冷汗浸透文森特后背,他的脸刷地失了血色。那个可怕的猜测不顾阻止在脑中越发成熟。

有一个近乎神明的存在,站在他身后、站在更高处,借他的手与眼,俯瞰棋盘,操纵捭阖,肆意玩弄这个世界。

文森特抬首,扶着窗框朝天问道:“……是……你吗?”

回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顺风飘入屋中的雨丝沾湿了文森特的鬓角,丝丝缕缕的墨发胡乱贴在鬓边。眼角像极了海伦娜的妖异晕红越发深了颜色,他碧瞳眦裂,流下一行血泪,厉声质问虚空中此时俯瞰人间的操纵者。

“为什么?!”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听得见。

溯世书外,长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嗤笑。

“不过一介傀儡玩物,也敢问命。”

乖乖按照准备好的剧本走下去不就是了,棋盘上的棋子也有问命的资格?

艾斯本撇嘴,摸了摸一侧手臂,抚平差点暴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他眯起一只眼虚虚瞟向正在细心查探他妹妹情况的凯撒·卡文,暗自感慨,比起操控人心的理智者来说,玩弄人命的疯子反倒更加安全。

至少后者还能分辨他什么时候正常,什么时候疯癫。

瞥向独自一人仰望星辰的加缪,艾斯本觉得自己第二进这鬼地方确实不冤。

王城以南以及西林北部坚守城市的民众自主北上,与沦陷城市中幸存的逃难者自主聚集,从四面八方赶来,为处在拉锯战中的城市提供食物与新的战力。西境铸造的第二批武器在部分远海船只的帮忙下抵达各城。

意图守望支援的兰顿军队失去联系,被迫圈地为牢,各自为战,为性命做最后的负隅顽抗。市民、农民组织起护卫队,操起所有能伤人的武器,斧头、镰刀、长矛、菜刀、□□……以鲜血祭奠亡土之仇。兰顿陆军霸主之名也非虚传,单兵作战素质与服从程度远胜崇尚自由的西林,更何况不曾经受训练的平民。

然而兰顿终究人数有限,他们不仅疲于看不见希望的战斗,睡梦里还要防备是否有西林人从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扑上来,要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一日又一日,重复地拼杀搏斗,没有足够的食物,刀剑用至卷刃,破败的住屋,阴冷潮湿的环境,渐渐凋零的战友……

被囚困于西林,不得回返,不得前进。

躺在集体帐篷里的年轻兰顿士兵睡不着,睁着空洞洞的眼望向帐篷顶部,轻声问他的上级:“长官,我们可以活到回家不?刚来这破烂泥水坑的时候接过一次家信。信上说,我妈妈的病治不好……后来西林人把咱们交通线断了,一封信也来不了,我还想活着回去看看她。”

今年刚十七岁的埃拉还抱着年轻人独有的希望,执着地问着明明知道答案的话。

他口中的长官蹲在帐篷口抽烟,一只鞋踩在帐篷外的水坑里。

眉目坚毅的中年男人抬头望望灰天,吐了口烟圈:“小孩,再睡会。睡着了好做梦,梦里今晚咱们就到家了。”

一场小小的雪铺了满地浅薄的白,混合雨水,连半天不到便化了个干净。男人从鼻子里喷出一团烟,把他整个人罩在雾中,好做一小会梦。

啧,西林这破雪,太小气,和那群水鬼一样娇娇弱弱的,比不得兰顿大。

兰顿冬天的雪大起来能把靴子给埋了,那才好玩。

“回家啊,等拿了工钱我要给家里的几个坏小子们买漂亮的花灯,带他们上万灯节玩儿,怎么说也不能被隔壁迈尔斯家比下去……”

“……埃拉,睡吧,梦里就到家啦。”

决战那日终究到来。

你们没有掩盖自己的行踪,大大方方摆阵托伯城下,但围不打。

城内已人人自危。

陛下没有布置任何战斗,他甚至特地下了死命令,绝对不允许开战,不允许再有一个人擅自出城牺牲。托兰焦躁不安地在城主房间外来回走动,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什么,外面又将要发生什么。

“布兰奇。”

长跪于地的骑士长以沉默拒绝了他向来一力服从的陛下。

文森特无奈叹息,转身走回布兰奇身前。布兰奇垂头无语,盯住自己的脚尖,弓起的膝盖与脊背回答了所有态度。

忽然,那枚象征着教皇身份的红宝石戒面的戒指“当”地落地,布兰奇瞳孔收缩,晃了一晃。

接着,透过垂下的发丝,他瞧见法冠被它的主人脱下,搁在一旁小几上。

象征身份的华丽金色外披飒然飘落。

布兰奇不可置信地抬头,他全身都在发抖。眼前站着的人褪去了一切能够象征教皇身份的物件,同年少时一样温柔。

文森特浅笑微颦,摊手道:“现在可以听进我的话了?”

难得有了年轻人的肆意。

“陛下……请您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任性?这个词适用于文森特·休伯特?布兰奇说不出口。

“布兰奇,你还记得吗,我带夏佐前去见爱德文·莱诺的那晚,你与我说,‘大人,我只忠于君主,无论是哪位君主,我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服务于他’。”(72章八周目阴谋)

“是的,陛下。”

“真抱歉布兰奇,现在新的君主即将出现,你该另择良木。”文森特俯身拍拍布兰奇的肩膀,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我本想一展宏图野心,却没想到资质愚钝、贪多反失,最后落得一个国家分裂的下场。”

“这是我赎不清的罪过。”

“别闹别扭,布兰奇。时间不剩下多少了,得安排好你们的去处我才能安心。至少最后一次交谈得毫无遗憾地结束,对吧?”文森特跪坐在地,顿了顿,继而轻声道,“我并非没有想过反抗,只是已经没有必要造成更大的伤亡。战士们都想回家,伊薇尔毕竟生自兰顿,只要我死了,单独他们的存在不会与她产生利益冲突,俘虏能得到善待。”

“陛下,您难道将希望寄于西林女王?!”

文森特掸了掸身上落下的一缕发,轻飘飘道:“我和她是一样的人,只会做对自己来说利益最大化的事。等我消失,兰顿迟早是她的囊中物,何必多起杀戮。”

“……”

“位置与责任并行,‘高贵者尊位难保’。我得去履行当年在神明前发下的誓言,将一生献于我所忠的事业。”文森特扶起布兰奇,温言道,“你要到她身边去,同你当年说的一样,像效忠每一位君主那样效忠她。伊薇尔一定会珍惜你的忠诚,我知道的……至于托兰,由于我的拖累,他可能不太适合再混迹皇宫,还请你往后多加照顾。”(65章八周目成年礼)

“……”

“等会请拿着我的手敕,前去城楼通知费利,让他久等了。托伯城愿意投降,城门大开,夹道列兵,以迎西林女王入城。”

骑士长喘息几声,答了句不成调的“是”,尾音颤颤。

“最后一道命令,布兰奇。”

文森特忽然敛了神色,不容侵犯的威严重现。

无需权杖加身,布衣散发也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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