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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了几天,到了十二月就进到年里。除了朝中例赏,各家也有私宴酬宾。官场上的筵宴酒席渐渐多了起来。这一日陆德海端坐府中,翻着长长的礼单,看到后来见全是各色丝料,摆设,围屏等物,不由叹了口气。

人情债难还,过年如过关。

他以一品入仕,得天子钦点,进隶察司分管科举,眼瞅着锦绣前程,各世家便来招揽,逢年过节,不忘仪礼。当年被贬黜回乡,他日日自省,反思自己的一举一行,也明白了做事离不开人,以前故作清高,不屑与世家子弟们同流合污,其实是断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这回他步步谨慎,打点起殷勤笑脸积极逢迎,再不敢轻忽。酒席应酬还好说,仪礼上却让他觉得吃不消。若赠些金银还好,收了东家送西家,互相挪错,总可以还上,最怕的就是送这些昂贵又没法变现的摆设,不能再外送,还得等价回礼,一笔一笔全是钱。

他欲言又止,抖着长长的礼单斟酌半天,低声问一旁的老管家:“这些东西,能不能找个门路出手?”

老管家微微一摇头,正色道:“大人根基尚浅,钱权二字,只能选其一。若要钱,现在便可以交给我办理,包大人手头活畅。若要权,架子就还得端一端,收了便是。”

陆德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位老管家曾在大家族里做掌事,他辗转周折,费尽了力气才聘到家中。老人家皇城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上至各家族背景恩怨,下至各人府上门房是什么性情,无一不了如指掌。他初入仕,对待上级下属持什么样的分寸,走什么样的门路,全由老管家点化提醒,平日里很是倚重。既然老管家说收,他便收,只是看着白花花的银两一笔一笔全换成了能看不能用的死物,不免有点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该做的人情还得做到。陆德海转头便捧出个礼封过来,奉与老管家,笑道:“给二叔添一点小彩头。年里辛苦,全赖二叔帮衬,德海就算没有发达之日,也要孝敬二叔一辈子。”

老管家露出了一点笑容,接过礼盒。沉甸甸的往手上一拿,就觉得炫花人眼。只见那礼盒内除了节庆孝敬长辈的寿桃,福饼,平安酥外,另镇了两条金灿灿的小鲤鱼,纯金铸就,鳞翅宛然。老管家知道陆德海清贫,这笔厚礼不仅是花费重金,更见对方心意诚挚。他有点感动,道:“都是自己人,没钱……就不用送这么大礼。”

陆德海微微一笑,道:“二叔不必替我担忧。除了账上走这些,我来皇城时还另带了点傍身钱。本想留着以防万一,眼下手紧,不妨拿出来先做支用。”

老管家见陆德海对自己透了底,更是感动。名利场上讲究蜜里调油,一团和气,关系不到,再亲热也是虚的。人人心里煨着锅老汤,是清是浑,何时开锅,只有自己清楚。他愿意到陆府来,看上的就是这年轻人是个冷灶,可以由自己架锅烧柴,慢慢熬得喷香四溢。他到陆府才两个多月,做事虽然尽心,却还有所保留,不肯尽透关窍。他年纪大了,又无子女,本意就是想种棵大树养老,盼着东家好。如今见陆德海真心实意,他便也投桃报李,把礼盒往旁边一收,坐到陆德海近前,低声道:“大爷若愁银钱,其实也有谋财的法子,又体面,又干净。只是大爷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尽,不知道愿不愿意弯腰。”

陆德海来了兴趣,忙道:“还要请二叔给讲解讲解。”

老管家便给他细讲官场潜规则,教他分权引荐,互帮互利之法。每年朝廷论品拔擢,评入一品有圣上钦点,自然不愁官职。但余下那些子弟却艰辛得多,能不能入朝全凭各家本事。可皇城里相交看品不看人,一个一个小圈子看似往来随意,其实等级森严。上,平,下三品之间极少互通,为一个引荐机会,有的家族愿意倾囊相求。

他讲到这里,陆德海想到了自己为求一品引荐,灰头土脸,四处钻营而不得的往事,深有感触,长叹一口气道:“确实如此。人一出生,就分了三六九等,互相之间壁垒森严,一辈子没个指望,多少人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实在是不公平。”

老管家一点头道:“大爷有这个心思,那就是各家之福。如今你既然位列一品,不妨屈尊为别家引荐,给别人一个攀升机会,自己也有恩报。我有门路可以拉拢,大爷只负责大摆筵席,居中协调即可,一方面是为别人搭桥,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垫路。我以前替东家大少爷做过几笔,无不机密干净,大爷只管放心。”

陆德海将信将疑,想到自己求引劵的困顿苦楚,却也愿意扶人一把。便点了头,交由老管家办理。年里应酬众多,他跟着宴请宾客,神不知鬼不觉的促成几桩好事,即得了人情,又有了大笔银钱入账,自己也觉得圆满。

这一日老管家又带了人来,陆德海便在密室相见。那人姓杨,出身武者世家,在军中当个校尉不算得意,便想找个一品大族攀附。一品的世家大族不过那么几家,子弟全是朝中实权重臣,他自己想攀附尚不可得,何况替人引荐?陆德海为难半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若是武者呢?御前影卫退宫出来的,行不行?”

御前影卫虽然退宫,大部分仍和无赫殿保持了密切的关系,明面上和察举出身一样根基浅薄,实际背后有整个无赫殿支持,军中各处都能说的上话。那人自然满口愿意,央求陆德海居中搭桥。陆德海却不忙着把话说死,自己闭目养神,把此事细细的想了一遍。

他想好的那位武者,便是刚退宫出来的泓。两人一同在隶察司当差,自己比他还高了一级。

那位泓大人和他一样,以一品入朝,背后却无根基。此人行止稳重,言谈谦逊沉静,有君子之风。同僚宴乐他也不是不参加,但是往那里一坐,毫无圆滑风流之象,也不大逢迎。他开始以为这位和自己是一类人,心生亲切,便有相交扶持之意。可是后来发现这位泓大人虽是新人,和世家子弟却很熟络,大家私下都叫他“小哥”,有事也乐意找他,和自己当年初入朝的情形大不一样。再后来见云氏大少爷三不五时的就来司里找他才明白,原来这位早靠上了棵大树。他在地方扎实干过,是全凭真本事上来的,对这种靠着世家提携,四处钻营不干实事的人就有点轻视,因此两人虽然搭话,却不算有私交。

如今贸然找他,实在不好开口。

陆德海斟酌良久,缓缓道:“此人武者出身,是御前侍奉过的,为人有些孤高。我虽然和他是同僚,却也不好直接出面。但我可以设宴招待,把人邀到府里来,能不能拉拢,就看你自己本事。”

杨校尉大喜,连忙道谢。脑筋一转,小心翼翼问:“不知道这位泓大人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这是想要投其所好,准备仪礼。陆德海会意,沉吟了一会儿,道:“平时见他在钱上看得不重。既然是武者,想来兵器是喜欢的?”

武者兵刃都是贴身收着,人在刀在,轻易不会更换。若没有深厚交情,送件称手兵器就是在咒人死。杨校尉见陆德海在这方面外行,就委婉提醒道:“御前影卫的兵刃是圣上钦赐的,再送未免僭越。”

陆德海恍然大悟,为难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不然这样,你也别忙着送礼,先套熟交情为重。他若有松动,我就设宴请他再来。”

杨校尉连忙道谢,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下官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这位泓大人可有家室?”

陆德海心中微微一动,笑道:“你问到关窍了。这位才退宫不久,妻妾皆无,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咱们不妨在这里动动心思,也是雪中送炭。”

杨校尉却有些犹豫,道:“怕是有些唐突。”

陆德海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男人嘛!钱,权,女人,都是喜欢的。多多益善,怎么能说唐突?你好好找个知心人,他自然承你情。”

杨校尉点头称是,两人便埋头商量,如何将这份礼送得风雅且不留痕迹。等计议已定,陆德海便张罗宴席,下帖遍邀同僚。年里正是各家轮流宴请的时候,众人自然捧场。泓只当是寻常宴请,就也接了帖子,准备同去。这几日宫中各色庆典和觐见也很多,容胤忙得无暇他顾,早晨听泓说要回得晚一点,就一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

眼下入了冬,漓江治河诸事皆停。他上午见了枢密院的太卿,听他把银流出入过了一遍。治河是个烧钱的事,头年还勉强平帐,到了下一年却肯定要入不敷出。枢密院的太卿便建议皇帝给漓江沿郡加赋。如今水患刚平,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加了税百姓还怎么活得下去?容胤想也不想的驳了,答应先从内帑划拨银钱进枢密院支应,剩下的由他出面,向漓江云,周,隆三大世家筹款。

他说得轻松,可到底要用什么做筹码,拿出什么样的让步,还得慢慢再筹划。枢密院太卿退下后,他便在宣明阁正殿里叫了纸笔,一边写“福”字,一边在心头思索,一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

帝王御笔赐福,是朝中新年定例。要用长青笔饱蘸朱砂,在尺方的金纸上一气呵成福字,遍赐王公近臣。初一悬福是古礼,以前他嫌金色刺眼,从来不让在寝殿里挂福,这回却来了兴致,写完赐臣的福字后,改换了巴掌大金笺,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的写了两套五福呈祥,预备着初一那天和泓一起贴。

容胤写完了正端详,突然宫人来报,道太后驾临。两宫表面上虽然维持着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实际早结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防范,私下久不通往来。容胤很是诧异,听得太后銮驾已到了宣明阁殿前,只得撂笔出迎。

太后穿了一身宫中常服,天气虽冷,仍然是绫纱锦绣,长长的裙摆上流光溢彩,拿各色丝缎绣出了精致花样。她十指细白,眉目福圆,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依稀还有当年风韵。常年礼佛为她浸染出了一身的檀香气,闻着叫人心里沉静。待进了宣明阁正殿,她四下一扫,见满桌金灿灿的福字,便微微一笑道:“皇帝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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