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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此刻想问,却终究开不了口。

只是顾千山却好像读懂了她内心所想一样,平静地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十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喝错了药,弄伤了眼睛,家人放心不下,托人将我送到青云观拜师学道,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好奇怪。

秦舒窈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人家,儿子瞎了眼睛,不能留在家里看顾着,反而要狠心送到山上去当道士。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好歹有个地方收留,往后或许还能凭着道家本事混一口饭吃,就好像顾千山初来帝京时在街头算卦一样。

至于人家家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再多问下去,也就没意思了。

她看着眼前人沉静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由怅然。

她又何尝不是与家人猝然分别,身不由己,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顾千山仿佛也有些相通之处。

只是这样的话,她却没有办法与别人说,连一个能倾听能排解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将手中筷子一放,扭头问:“有酒吗?”

侍女一愣,心说从前长公主倒是挺喜爱美酒,不时召后院男宠陪着饮酒作乐,令乐师舞姬助兴,但自从与驸马成婚后,倒是许久没有再喝过酒了。

她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只不知长公主想要哪一种?”

秦舒窈心说,这地方的酒她也不熟悉,叫不上名字来,但听说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低,所谓烈酒在她这个现代人喝来,也醉不了人。她想要借酒浇愁,酒气太轻了岂不是灌个水饱。

于是大手一挥:“拿最烈的来。”

“啊?”侍女显然地迟疑了一下。

她只道这里的人没见过世面,催促道:“还不快去,尽管拿上来,多拿一些。”

侍女不敢违抗,匆忙就去了,少顷捧上来两个不小的坛子,破开红纸封泥,顿时酒香扑鼻。

尽管秦舒窈对酒并无研究,但也闻得出是好酒,心里感叹这长公主的府里果然最不缺的就是好东西。

她将侍女端来的酒杯拿起一只,往顾千山面前重重一拍,“陪孤喝酒,你敢不敢?”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这架势有点好笑。

果然,顾千山的唇角抿了一下,像是将笑意忍了下去,好歹换上一副如常的面孔,“长公主想喝,我自然奉陪。”

侍女想上前替二人倒酒,秦舒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壮志,忽然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不必在孤眼前站着。”

长公主都这样说了,下人哪有不懂事的道理,一溜烟就散了个干净。

秦舒窈自己端起坛子,手抖了一抖,心里念了一句真沉,但倔强地晃荡着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把杯子往顾千山手里一递,“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顾千山想说,自己其实知道杯子在哪儿,但终究是咽了下去,只是笑了一笑,仰头将一杯满饮而下。

秦舒窈倒没想到他如此干脆,讶异地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酒香扑鼻,香浓醇厚,喝一口,只觉入口回甘,毫无苦涩辛辣之味,即使她不怎么懂酒,也辨认得出是上佳。

她放宽了心,将一杯喝得干干净净,酒入喉暖身,突然将人调动得有些兴奋。

她回手捧起酒坛,又将两杯倒满。

这时候她听见顾千山问:“长公主为何突然想到饮酒?”

因为离家万里,酒入愁肠啊。

她在心里道。

但是面子上,她却不能这样说,反而借着酒意,嘿嘿轻笑了两声:“花前月下,美酒佳人,这个道理不懂吗?”

顾千山不意被她这样调侃了一句,白皙脸庞上顿时又透出几许粉意来,略略偏过头掩饰了一下。

秦舒窈就笑得更促狭。

她望着身边的人,默默又是一杯酒下肚,忽然在想,果然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轻松。

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波平如镜的外表下面,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被她逗的时候又会脸红,而且,还是她名正言顺过了聘的驸马。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真的回不去原先的世界,留在这里当这个长公主,有他陪在身边,好像也还不错。

被她调笑了一句,脸红了半天,却不见她有进一步举动,顾千山忽然觉得,这仿佛不大像长公主的作风。

但是他又是看不见此刻情状的,只能问:“长公主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秦舒窈撇了撇嘴,“想给你灌酒。”

秦舒窈是有心借酒浇愁,喝得酣畅淋漓,顾千山是来者不拒,只要她递到他手中的酒,悉数一饮而尽。

二人一连推杯换盏几番,秦舒窈才觉得脸上有些微热,头脑也有了几分微醺,心说这古时候的酒力道果然轻,要不是她刚才喝快了几杯,恐怕这会儿酒意还没上来呢。

喝酒嘛,就该是这样感觉才对。

她一边倒酒,一边侧头看着顾千山,忽然头脑一热,脱口而出:“你喜欢孤吗?”

顾千山猝不及防,被一口酒呛得咳了几声,脸上终于露出少见的惊慌。

“长,长公主……”他丢下手中酒杯,无措道。

秦舒窈看着他语塞不答的模样,愣了一愣,忽然不知怎么的,心底里就升起一股委屈,甚至是愤懑来。

明明她那么想回家,为了他,连近在手边的巫蛊都可以不用了,他却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来。

她忽地扔了酒杯,欺身上前,一把抱住了顾千山。

眼前人惊得全身一动也不敢动,低声道:“长公主?”

尽管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她拥抱,更亲近的也不是没有做过,却总觉得面前发生的这一幕与先前的都有所不同。

他只感到秦舒窈身上的香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我不叫长公主。”面前的人似乎极为不满,认真地纠正他,“我叫秦舒窈……也不对……”

她打了个酒嗝,呆了一会儿,“我叫遥遥,我妈叫我遥遥。”

顾千山感觉到,这人好像是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气息暖热,一阵又一阵拂在他的鬓边,像从前山中小鸟的羽毛,挠得人遍体生酥。

他僵直着身体,迟疑道:“长公主,你醉了。”

“谁醉了?”秦舒窈把头埋在他肩窝里拱了拱,换得顾千山顿时面红耳赤,“这里的酒才这么一点儿度数,才醉不了我呢。”

她抬起头,看见眼前人的模样,忽然呆了一呆。

顾千山的肤色很白,此刻也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也有酒气熏染的缘故,脸颊透着桃花般的红,双唇泛着微微水光,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气血上涌。

她双手攀上他的肩,将脸凑近过去,透着几分无赖,“我们到院子里,对着月亮喝酒,好不好?”

面对这醉鬼,顾千山是绝没有办法拒绝的,只能顺从地让她拖着,一路到了院子里。

紫藤花架子底下有一套石桌椅,秦舒窈将他往椅子上一按,还不忘叮嘱道:“小心点,别摔了。”

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现在更不清醒的是谁。

方才喝第一杯酒的时候,他就尝出来了,这是宫里的玉露白,其酒色清,而味甘,初入口时不觉酒烈,一刻钟后才觉酒意上涌,后劲足得很,不知道它厉害的人第一次喝,很容易喝醉。

他少年时候从父亲那里偷尝了几口,也醉得睡死过去,后来被家中笑了许久。如今想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这样的御酒,等闲不得见,也就是长公主府里还能有。

此刻夜幕初降,天边一弯新月,不甚明亮,勉强算得上是对月饮酒吧,透过头顶疏密错落的紫藤花看着月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旁边的廊下已经点上灯火,半明半暗之间,映得眼前人的面容分外好看,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秦舒窈看着身边正襟危坐,方寸不乱的人,忽然瘪了瘪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啊?”

“……”

顾千山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倒也不像是非得要他回答,连酒杯也不用了,自顾自抱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两口,喝得急了,有少许酒液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她只随手一抹,也没有很在乎。

“也对,我又凶,又坏,整天想着怎么害人,对你也不好。”秦舒窈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是喜欢我,那你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顾千山看不见她的样子,但听在耳中,也觉得心绪有些复杂,像是什么东西压在心头,沉沉的。

他斟酌了片刻,轻声道:“长公主,不是……”

然而刚一开口,却忽然被人重重一头扎进怀里,他没有防备,只来得及轻轻惊呼一声,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但落地时,身后却被人双臂一护,尽管这人毫不客气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手却不能更及时地枕在他脑后,刚刚好一点也没有磕碰。

秦舒窈酒醉之下,没有分寸,倒也忘了他眼睛看不见,对她的动作是无法预期的,声音里带了两分惊慌:“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千山躺在她身下,品味着那千载难逢的三个字,心里道,假如是让别人听见,怕不是该疑心长公主中邪了。

他唇边带了淡淡一抹笑,甚至有几分故意,“不疼,长公主不是护着我吗。”

不知道怎么的,秦舒窈的眼睛忽然一酸,眼前有些许模糊。

刚才被吓醒的两分酒意,此刻又回来了,她竟然也没起身,索性趴在眼前人的胸口,默默待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可是顾千山,我好喜欢你啊。”

顾千山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维持着这个荒唐的姿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长公主,你是醉了。”

秦舒窈凭着那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到,这人看似不声不响的,但酒量比她好得多,此刻还与平日一样,冷静而自持,自己此刻的言行在他看来,大概蠢得很。

她忽然就感到一股委屈涌了上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我才没有醉!”她带着哭音喊,“我就是好喜欢你啊。”

喜欢到,连家都可以不回了。

顾千山听见她声音里骤然染上的哽咽,怔了一怔,忽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却不料,秦舒窈陡然哭得更厉害了。

要不是府中下人猜测长公主要与驸马花前月下,都躲得远远的,此刻必定要把下巴都惊掉了。酒醉之后的长公主,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

她毫无形象地抱着顾千山猛蹭几下,眼泪一股脑全蹭在他的衣襟上。

“我好想家啊。”她抽抽噎噎地,哭得和三五岁的小孩也没什么分别,“我爸我妈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想我啊?”

顾千山的脸色极轻地变了一变,像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但他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会的,哪有父母不想念儿女的。”

秦舒窈脸上挂着眼泪,抬头看了看他,“你呢?你会想家吗?”

“想,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顾千山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秦舒窈愣了一愣,好像从醉意里清醒过来了一丁点,轻声道:“对不起。”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秦舒窈总觉得,虽然他脸色不改,眼睛里更没有情绪,但那笑容底下却透着隐约的悲伤,还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复杂东西。

她挣扎着往上蹭了几寸,抬手去摸顾千山的脸,“哎,我错了,你不要难过。”

结果让她这么一番折腾,袖子里忽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顾千山的胸前。

他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脸色蓦然白了两分。

“别怕。”秦舒窈还稀里糊涂地安慰他,“只是……只是一个布偶而已。”

是她先前与桃夭说话时,顺手塞在衣袖里的巫蛊布偶,长得人畜无害的样子,绒布猫咪握在手里软和又舒服,甚至像带着两分笑模样。

她轻轻握在手心,突然就更难过了。

也不知道她在自己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是不是在为她担心,而她在这里,放着捷径不走,回家遥遥无期,只是为了一个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的人。

“真坑。”她埋在顾千山胸口,咕哝了一句。

顾千山面对这一会儿对他好,一会儿又骂他的人,笑容无奈。

秦舒窈醉得神志不清,握着布偶,低声喃喃:“我好想家啊,好想回家。”

她埋着头,看不见眼前人的脸色陡然更白了,在透过紫藤花架洒落下来的月光里,白得像一碰就碎的霜一样,唇角的笑容颤了颤,却勉强支撑着不落下去。

“好啊。”他声音柔得像要化开了去,“只要你想,就能回家了。”

“不可能的。”秦舒窈嘿嘿笑了两声,眼神迷离,忽地凑上前,故作蛮横,“来,让我亲一口。”

然而豪言壮语刚出口,下一刻就一头栽在了顾千山身上,醉得不省人事。

顾千山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意里含着心酸。

秦舒窈这一觉睡得,都快到地老天荒了,一夜尽做乱梦,一会儿是从前的日子,上班下班,穿衣吃饭,和爸妈一起看电视聊天,偶尔在他们拌嘴的时候劝两句架,一会儿又是近些天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故作凶狠对顾千山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天经地义一般说“我是你的驸马”的时候,他被她质问了也不知道怕,反而脸微红着说“最好不要在这里”的时候,还有她把他堵在马车角落里,轻轻吻下去的时候……

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不是自己睡饱了才醒的,好像是身边有什么动静,逼着她不得不醒。

她一边在心里道,失算了,到底是谁说的古时候的酒度数都不高,一边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就见桃夭站在帷帐外边,面目看不清,但身形僵硬,仿佛还在微微发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是什么天大的事,连个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秦舒窈这么想着,但还是耐着性子掀开了帷幔,被外面的光线照得眯了眯眼。

好家伙,她心说瞧这阵势,她怕是已经睡到太阳西斜了吧,昨晚的酒属实厉害。

“怎么了?”她撑着脑袋问。

桃夭瑟瑟缩缩,看起来竟然像是已经哭过了,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长公主,驸马他,他吐血晕过去了,奴婢不知道该不该来扰您,您看……”

话音未落,秦舒窈已经哗啦一下掀开了帷幔,跳下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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