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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皇榜一贴出来,便有人围上去,对着那一页纸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许多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年纪大些的央求在场的一个年轻书生读给他们。

庄澜和陆深离得远,听不见说什么,只能瞧见那书生照着皇榜,一字一句念出来,众人三三两两交谈,围观一会儿,便也都散去。

有人经过庄澜和陆深,还在议论着那皇榜,听不真切,但隐约听见什么“登基”、“国号”之词。两人相视一眼,心里应是同样的忐忑。

他们不好表现出什么,表面仍是镇定,等皇榜前的人群渐渐散去,才从马车里抱出燕珫三个,往皇榜跟前去。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就如同方才那些来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一样。

只是那皇榜,黄纸黑字上赫然写着,高平义将于四月初一日卯时三刻在太和殿登基为帝,即日起改国号为‘齐’,年号‘天道’,并封刘贽为一字并肩王。

从此大燕便是大齐了。高平义果然有些能耐,联手刘贽扳倒薛从才不过几日,这么快便将宫中局势摆平,即将登基。

皇榜上对前朝之事绝口不提,应是新朝廷未曾发现有什么不妥,高平义顺利登基执掌大权,有的他忙,按理来说这对庄澜和陆深算是好事,至少她们暂时安全。

可庆幸、感慨、茫然、意外、愤怒等等情绪一并涌上来。庄澜和陆深未久做停留,将那皇榜细细读过两遍便十分默契地一起离开,往马车方向走。也都选择了沉默没人开口,庄澜带着小娃娃上了马车,陆深直接策马驾出去,回了客栈。

客房里,庄澜和陆深之间氛围低沉,虽无人开口,但大多也都能体会对方心情。反倒是三个小娃娃似乎对自己的家与国的陨落,全然不知,仍然在屋子里彼此嘻笑玩闹着。

这几日燕珉会说的话比从前多了不少,路也走得稳,时不时也能跟着两个姐姐满地乱跑,庄澜看着小家伙无忧无虑地笑,眉头竟也跟着舒展,或许真的是无知便无惧,无惧便无忧。

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看开了、装作不曾发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往后当真是没有退路了。”庄澜叹口气,觉得自己突然矫情起来,“从今往后,是大齐的新开始,也是我们的新开始。大燕没了便没了,不必再想,不然总是个压着我们的担子。”

燕珉摔了一跤,庄澜将他扶起来,又帮他拍拍身上沾到的土,“从来也没后路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们有手有脚的,还怕活不下去吗?”

河山如旧,新朝已至,看开了,左不过又是一次王朝更迭,周而复始罢了。

多少郁结的心事在还有转圜余地时耿耿不放,但在真的走向绝路时却又能陡然看开。其实不过都是一瞬之间,无论是王朝易主还是放下心结。

庄澜抬头看着陆深一笑,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从这一刻起他们也要迎接新的生活。

可之后找居所还是让人抓了瞎,要在城中找到有转卖房产的不容易,需要机遇,她们在这里又无亲戚朋友,连个帮忙探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只好一处一处去寻。

找了一日多,无所获。午间在客栈里用饭,陆深忽然问了一句,“你知道这城里卖米面的铺子在哪吗?”

庄澜是知道的,至少也是有印象,记忆在脑海里滚过一遍,很快答出口,“如果没搬,隔壁那条街西北角便是。”

“等下用过饭去那儿瞧瞧。”

“去米店做什么?我们现在还住在客栈,又不能自己烧饭的。”庄澜不解。

“谁说要去买米了。”陆深夹口菜,见庄澜饭都不吃,皱着小眉头看他,忽然心里冒出想要逗她的念头,“你厨艺应该也不是太好,路上你煮的粥就一般。买米这事能拖一天是一天,还不想这么早就吃你烧的饭。”

啪的一声,庄澜将筷子摔在桌上,“那你以后别吃就是!”

陆深一下慌了神,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玩笑开大了,庄澜当了真。他也是有些粗枝大叶了,这会儿自己也后悔起来,姑娘家和男人不一样,这种有些诋毁对方的玩笑开不得,从前和她斗嘴也不曾这般胡闹过。

“错了错了,我说错话,别生气。”陆深很是狗腿地夹了块排骨到庄澜碗里,小心赔着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煮的粥可好吃,没有你我怕是会饿死在路上的。”

庄澜根本不理会陆深,对那块排骨也装看不见。

“真是我错,你别生气。”

“哼。”

“我就是看咱们找住处不顺利,都有些沉闷,想讨个乐子,一时说话没过脑子。姑奶奶,别生气了。”

陆深是真后悔,也是真的紧张,看着庄澜的眼神都在讨饶,从前的陆深可是经常会挖苦庄澜的,哪里还会道歉,只怕让庄澜吃了瘪还要在心里偷笑,哪还能这般道歉求和?

庄澜头一次见陆深这样子,没憋住,抿着嘴笑了,又怕被陆深瞧了去,赶紧低头,夹起陆深给她的排骨,“好了,快吃饭吧。”

过了半晌,陆深仍是试探性地问:“不生气了?”

庄澜不答,但眉眼舒展,不像生气的样子,陆深这才松口气,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去米店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贴告示的。告示贴到官府是要付银子的,但米是必需之物,来往那儿的人多,可能会有人在问过宗族和四邻都没人要买房子之后,将变卖的告示贴去米店。”

吃过饭,陆深给走在他前面的庄澜解释,“我从前有个世伯,他想卖掉家里的一处小园子,就是这样,写好告示贴在米店里。”

庄澜虽然表面上还是不理会,但其实心里对陆深这副急着讨好她的态度很是受用。她平时也不算气性大的人,也能瞧出陆深无意冒犯,只是同她开玩笑,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受用这种感觉才一直板着脸装作还未消气的样子。

这一趟真的没有白来,米店铺子门口果然张贴着告示。还不止一个,足有三四张。庄澜兴奋地快要叫出来,笑容满面转头去看陆深,正想夸他两句,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和他闹别扭,赶忙又将笑收起来。

可是这样的小动作逃不过陆深的眼睛,兀自乐了,“不生气了?那就去看看这几处。”

前面看的两处庄澜都不大满意,院落有些破旧,而且都只有两间房,都不够住的。一行五个人,庄澜和陆深孤男寡女,如今也不是在路上,自然不能再共居一室。三个小娃娃也很快会长大,燕珫和燕珑倒还能姐妹俩睡在一起,但男女七岁不同席,日后燕珉长大也要独自一间。

再加上她还想要给小娃娃留出一间书房……这么算下来,少说也要四五居才够用。

第三个倒是不错,是个四进的小宅子,占地不大,房间却够用,家具也齐全,后面花园里还有一方小池塘。只是位置不大好,在彰陵城的西南处,这里人烟稀疏,一眼望去附近能瞧见的,除了这宅子竟只有一户人家而已,相距也不算近。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四十岁左右,姓黄,朴实热情,就是她来带着陆深和庄澜看宅子。

“这里原先住的是老李家,姑娘嫁得远,老婆子和两个小儿子都没了,一个人耐不住寂寞就投奔闺女去了,临走前拜托我帮忙将这宅子变卖掉。”

黄大娘引着陆深和庄澜边逛边介绍,“这宅子建得可好,以前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你们别看现在光秃秃的,这里头树啊花啊的可多,到了夏天再看,绿油油一片,瞧着就让人心情好。”

“多少钱?”陆深也对这宅子比较满意,虽然料想到这宅子兴许会贵些,但他们毕竟要留下来长住,能舒服些也是好的。

“老李急着卖,不要高价,这么大的宅子您给四十两就行了。”

这宅邸其实没有多大气豪华,无论是院子还是房舍都很普通,但毕竟是四进,占地不算小,四十两已经算很划算的价格,只是他们身上银钱有限。

庄澜在心里盘算着他们还剩多少银两,能不能承受这个价格。

“大娘,既然原先的主人已经搬走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小夫妻两个初来乍到,手头也不宽裕,您看能不能再给我们让让?”

黄大娘听见“小夫妻”,打量一下庄澜和陆深,又看看跟在两人身后的三个小娃娃,了悟地笑了,她自认年纪不小看人看事不会错的,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八成是从家里私奔出来。

“我懂我懂,大娘明白,这天底下的有情人不容易,你们能终成眷属大娘我也高兴,也算我积德不是?这……你们也拖家带口的,养娃娃那不容易的,大娘做主,三十五两,你们看怎么样?”

陆深又与她周旋几句,最终以三十两银子成交。可这转卖房产不是小事,需签协议,还要往官府去置办新的房契,黄大娘能帮忙招呼买家商谈价格,却无法代替这最后的几步。

“那麻烦大娘帮我们通知房子主人,等他回了彰陵我们尽快将事情办妥,我们也好搬进来。”

“你们真是命好,赶巧了,半个多月前老李刚捎过信来,说后天要回来替姑爷采买药酒,你们后天早上就过来,带着银子。”

陆深留了二两定钱给黄大娘,如此,这事便算谈成。在彰陵安顿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解决掉,回客栈的路上庄澜心情愉快,进了房间更是直接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千里之行总算迈出第一步了。”庄澜眼角眉稍都是笑,谁人见了都知道她现在心情有多好,“以后就劳烦陆大人多多关照啦。”

陆深见庄澜笑嘻嘻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板着脸煞有介事,“好说。”

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只是客套话也当真,庄澜翻了个白眼给他,坐下来将他们剩下的银两都倒出来盘点。

“还有多少?”

在外奔波了一日,小娃娃也都累了,全窝在床上躺下,陆深给他们盖好被子便也去桌边坐下。

“你带出来的早用完了,之前在土坡镇当了三十两,蒲里是六十八两,上次你给了老婆婆十两,咱们零零总总住宿、吃饭加上买衣裳之类又花去不少,整银只剩下这四锭十两的。”她们方才回来时在楼下同掌柜借了戥子,庄澜把其他的散碎银子全放上去,挑起戥子来称,“总共还有七十一两,除去过几日买宅子所用,咱们只剩四十一两。”

“嗯。那宅子里头东西还算齐全,需要我们额外备办的不多,四十两足够我们用很久了。”

“是啊,但也不能总是靠旧钱活着,早晚要用完的,之后还是要想法子赚钱。我这人……除了会伺候人,没什么本事,往后看看能不能——”庄澜叹口气,本想着说看看能不能遇上彰陵哪个大户人家收丫头。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是男人,钱的事自然是我来张罗,你只管顾好家里和小孩子就是。”

“你要养我?”

“不然?”

说完,陆深和庄澜相互看一眼,都笑了。是千重万种历尽,终于得见新生的释然,也有着拨云终见日的庆幸。但两人心里还有些不愿透露的小心思——

这番互相扶持的光景倒让人有“家”的感觉。

“好了,先收起来吧,你歇着,我来——”陆深正在装银子,身后忽然传来咕咚一声,两人同时转身看去,竟是燕珑睡着后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

两人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过去将小姑娘抱起来。燕珑被吓醒,先是发懵,转而似乎是感觉到摔得疼了,哭起来。

怕吵醒另外两个,陆深和庄澜小心翼翼哄着燕珑。小姑娘人精得很,坐在陆深怀里哭了一会儿停下来,吸吸鼻子,吮着手指,“要鱼茸糕。”

“哪里有鱼茸……”庄澜话还没说完,燕珑咧嘴又要哭,正巧这时床上的两个不知是谁又哼唧一声,像是快醒的样子,庄澜一急之下脱口而出,“别哭别哭,等咱们搬去今天看的大房子,舅母就做给你吃好不好?”

“好。”燕珑话接得很快,眼泪也都缩回去,态度转变之快另庄澜都哭笑不得,竟被这小丫头耍了一道,气鼓鼓地瞪着燕珑。

“你这小机灵鬼,就会为难我。”

燕珑一点不示弱,扬着脖子回视庄澜,“舅母已经答应了,不可以反悔的。娘教过我,要言而有信,而且舅舅也都听到了。”

陆深见一大一小在这“斗智斗勇”,没忍住笑了出来,燕珑仰头看陆深,“舅舅,你快说是不是呀?你也听见舅母答应了对不对?”

“是,你这小鬼头说的都对。”陆深笑着刮了下燕珑的鼻子,“小丫头,你还睡不睡了?”

“不要睡了。”

陆深抱着燕珑,抬头再看庄澜时的表情便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了,“你自己应下的,自己想办法。”

庄澜自知是自己冲动了,没应,独自懊恼。

“可是刚刚看的房子也不大呀。”燕珑童言无忌,玩着手指,怎么想便怎么说,“比从前的家小很多的。”

这个家自然是指紫禁城了。这天底下能跟紫禁城比大小的宅子,那自然是没有。话没错,但如今紫禁城易主,她们在宫外求生,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讲。

“珑儿乖,这些话以后都不许再说了,爹娘和以前生活的地方,不能和任何人提,知道吗?”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爹娘和家都不在了,你总是提起娘就会想你,想你她就要伤心,你忍心让娘伤心吗?”

“不忍心。可是娘为什么不在了,她很久不来看我,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提起林贵妃,燕珑又哭起来,庄澜后悔胡诌这些来安慰燕珑,又费了好些工夫和心力才哄好,等燕珑又睡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天色也已经黑下来,陆深和庄澜洗漱过也躺下来准备睡下。

可庄澜辗转反侧半天也没睡着,有些不爽,鼻子里哼口气,将被子盖住头。

“睡不着?”

庄澜吓一跳,把被子往下褪开些,将眼睛露出来,“嗯。”

陆深躺在地上,也不接话,只看着她,但眼里分明是在问她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后真的能在彰陵生活了,有点……有点……我也说不好,就是心里怪怪的。”庄澜翻身侧躺过来,被子遮住庄澜半边脸,显得她眼睛更亮。

“你也离开这么多年了,说是故乡,但可能你对这儿还不如对京城熟悉,慢慢习惯就好了。”

“我还好,倒是你……再不能回江南了,会不会遗憾?你还有家人在世的。”

陆深将偏着的头转回来,看向屋顶,“不会。我不会回去才是对他们好,免得连累了他们。对了,我还有事想问你。”

“什么?”

“今儿黄大娘说宅子的主人要回来买药酒?彰陵产酒?”

庄澜笑他,“哪里不产酒的呀?到处都有人家酿酒卖酒的。”

说完,竟真的认真回想起来。

“彰陵的酒很寻常,没名气的,只不过彰陵北边的山上有药材,很多男人上山采药换钱,以前有人拿来做药酒,赚了点钱,大家效仿,久而久之附近都知道彰陵有药酒,来买的人很多。倒也不是说多好,只是太普遍了,卖的多,成众便成风,很大部分都是来凑热闹。不过现在应该也一般了,我离开前那几年山上药材就越来越少,城里靠采药赚钱养家的男人都要靠抢才能采到。”

“你问这个做什么?”庄澜说了一通,才想起问他。

“就是问问。不是说要想法子赚钱,咱们有一本酒谱——”

“不行不行。”庄澜一听,赶忙将被子掀开大半,腾一下坐起身,“那上头都是失传了的御酒,哪能轻易拿出去酿造赚钱,万一做大了被人察觉出不对可怎么办?”

“你冷静点,盖好。”陆深也坐起来,拉过被角把庄澜裹起来,“既然是失传,有谁喝过?换个名字。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什么。”

这倒也是。

“可它和寻常的酒味道不一样。”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酿酒哪那么容易,咱们一点经验没有,普通的酒都未必酿的好,何况是这等传世佳酿?别乱想了,睡吧。”

庄澜认同,拽着被子躺回去。和陆深聊过几句,竟然倒头就睡,一夜好梦。

两日后,姓李的房主果然回了彰陵,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人很和蔼,很配合,双方需要办的协议和房契等等很快就完成了,交过银子,从此这宅子便是陆深和庄澜的。

送走黄大娘和房主,庄澜带着小娃娃满院子跑,“以后我们就住这啦,是我们的新家。”

虽然是比不得紫禁城,但总比住在客栈和马车要好,小娃娃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跟着庄澜一块儿撒欢。

陆深站在一边瞧着她们乐呵了一会儿,冲过去抱起一个小娃娃,“好了好了,以后再闹有的是机会和时间,先瞧瞧这儿都缺什么少什么,这两天买齐,别等之后搬进来再现买。”

庄澜还在院子里,陆深已经抱着怀里的燕珉往屋里去,“还要等几天再搬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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