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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天里,沧州城中飘了将近一日的大雪,临近掌灯才堪堪止住。
北风还在呜呜地吹着,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的影子。
城西福月班门前又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戏园子中依旧是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西洋的电灯将二层的畅香楼照得通亮,新打的流苏穗子一层一层地泄下,衬得那雕蝠雕寿的梁柱越发精致。
“海岛冰轮初转腾--”[1]
戏台上,最近新捧出的名角儿秀芳,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折《贵妃醉酒》,暖色的烛火映着她那点翠挑珠凤冠,一副金面扇儿巧巧地遮了半张脸,正是那多情女儿多情戏。
叶鸽手中抓着一块抹布,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躲到一根廊柱后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脑袋,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向二楼望过去。
只是,他看的可不是什么戏,而是一个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那个人,此刻正坐在二楼的雅间中,从叶鸽的角度看过去,堪堪能从敞开的镂花窗户中,望见他半个身子。
他的衣裳并不算显眼,一身黑青色的长衫丝毫没有冬日的臃肿,领口的位置还围了圈水貂绒的毛领。这样深沉的颜色,反而衬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眸狭长却未显妖邪,只又为那张面容,添上了几分说不出的清贵与温润。
叶鸽就这样,藏在廊柱后面,仰望着他,安安静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楼上的雅间中,戏班子的老板吴有东正殷勤地跟那人说着什么,叶鸽依稀瞧着他淡笑着回礼,而后似乎皱了皱眉,紧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就走进了雅间。
是宝莺!叶鸽在这戏园子里做了两年的活计,当然认得少年是谁。这宝莺正是班中最近往戏台子上推的新人,因着有几分天分,班主吴有东可是宝贝的不得了,没想到此刻居然舍得让他出来。
叶鸽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抹布,连浑浊的水滴下来洇进了他的灰裤中都不在意。
那宝莺确生得好相貌,此刻白净的脸上未画戏妆,更是显得可怜可爱。
这都……快要靠到那人身上了!
叶鸽盯着宝莺的动作,不自觉的瞪圆了一双眼眸。不过还好,下一刻那人便借着端杯盏的机会,避开了直往他身上挨的少年。这才让叶鸽稍稍舒了口气。
“鸽子,你这又是干嘛呢?”
冷不防地被叫到名字,叶鸽刚放下的心,险些直接跳出来,手中的抹布更是直接扔了出去。他猛地回头,就正对上了一张白胖的大脸盘子,吓得他几乎炸了毛。
“鸽子呀,”那大脸盘子见他这样,却丝毫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出来帮我干点事。”
叶鸽闻言犹豫了一下,这个大脸盘子姓孟,是班主吴有东的表弟,平日里总在戏园子里管些琐事,大家也就叫他孟管事。
“怎么,不愿意来?”孟管事见叶鸽不动,又出声催促道。
叶鸽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搬着自己刚刚擦楼梯用的水盆,跟在孟管事身后,走出了畅香楼的门。
孟管事并没有再往外走,而是揣着手站到了戏楼外的游廊上,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外头的大雪虽说已经停了,可随着冷风吹过,仍会零星地落些雪沫子,偶尔几点沾染到叶鸽的脸上。
“鸽子,你刚刚是在看楼上那位吧?”
叶鸽被戳中心事,却也没有心虚什么,只是敛下眉眼点了点头。
孟管事半分没恼,依旧是那副和气的模样,语气中带了几分劝说的意思:“我知道你还不死心,但这会你再看他有什么用?”
“你不会真的觉得,那些玩票儿的大爷们,能看得上咱们这戏园子里的人吧?”
叶鸽没有说话,他只是一味地低着头,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倔劲儿,端着水盆的手压得有些发白。
孟管事有些看不得他这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打小在这园子里长大,心里头都是明白的,只是还不愿意认罢了。”
“那些人,嘴里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来咱们这地方寻个乐子玩玩,最多--最多能看得上咱们的戏。”
那一个“戏”字骤然落到了叶鸽的心上,瞬间将他那股倔劲儿击了个粉碎。
他何尝不知道孟管事说得都是实话,他与楼上的那人,本就是云泥。其间能将他们勾连在一起的,也唯有这个“戏”字。
两年前的叶鸽,好歹是这福月班里红极一时的乾旦,仗着那副老天爷赏饭吃的好嗓子,台上台下意气风发,爱憎淋漓。
可现在的他……嗓子已经毁了,只是戏园子里最不起眼的杂仆,日日做着这些低下的活计。
或许,他真的不该去看那个人的。
孟管事知道叶鸽想通了,也放软了语气,拍着他单薄的肩膀说道:“行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都这个点了,今晚留香阁那边不摆夜戏,你且去那边打扫吧。”
叶鸽怔怔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重新端起手中的水盆,沿着游廊一路往西去了。
这福月班的戏园子,原先据说是前代某大员的私宅,后来那大员犯了桩不能说的大罪,一家子全跟着下了狱,连带这宅院也没能留住,被官府低价卖给福月班的前班主,改建成了戏园子。
前头最宽敞的正房院子里盖起了戏楼,就取名为畅香。除此之外,还有三处景致好些的院落里,也搭起了戏台,权当是私人包小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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