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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浔州的时候,已经是金乌西沉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火烧云将整个天际和水面的交界处渲染成一幅辉煌盛大的蜀锦。
此地是黔江、郁江和浔江的交汇处,水面广阔,隔绝两岸,若无舟楫,无法通行。
杨休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栏杆上,远眺着江岸上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青山绿海。
远处的高山形态各异,怪石嶙峋,在夕阳的照射下越发显得诡谲惑人,惊心动魄。
一年前,他曾经跟随一队探马来到此地。
如今旧地重游,别有一番心绪。
当时为了上山探路,有一位锦衣卫衙门的兄弟牺牲在了茫茫大山之中。
如今这样望去,唯见青山如海,落日残霞,也分不清究竟那兄弟的尸骨到底在哪座山中了。
也罢,正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经过此役,平定了叛乱,才不辜负了那些为国牺牲的忠义之士。
万达也双手搭着栏杆看风景呢。
不过他没有杨休羡那样的心潮起伏和离愁别恨。
内心所想的,总不过就是:猪脚粉,绿豆糕,田螺汤,香辣糟,听说乳泉酒和西山茶也都是一绝,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里,这些美食都被开发出来没有。
哎,之前只在桂林城停留了一天,都没怎么好好见识当地美食就匆匆走了。这次到了浔州,一定要偷学几个招牌菜,回去做给姐姐吃。
也不知道万贞儿如今怎么样了,孩子在肚子里还好么?
当初在历史课上睡觉流下的口水,就是现在悔不当初的泪水啊。
“掌柜的……”
邱子晋哭丧着朝万达走来,走两步还警惕地往后看两眼。
“怎么了?”
万达好笑地看着他,“梅千张又偷吃你的蜜饯点心了?”
梅千张这厮不愧是做贼出身的,手里一天不摸点东西浑身就不舒服。之前在岸上的时候,他跟在他们身边,也能东摸一个梨子,西偷一个果子。
哪怕高会发挥锦衣卫特长,死死“盯”着他,眼睛都不挪一下,这家伙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
在被抓包之后,这厮还恬不知耻地说,这不是他要偷,是他的手要偷,他的脑子管不住他的手。
岸上就算了,自打他们上了盘家兄弟的商船后,万达就严令禁止他在船上偷鸡摸狗。
杨休羡补充了一句:动手就剁手。不信可以试一试。
包管试试就逝世。
这僚人的商队如此庞大,想必在广西当地都是极有势力的,他们初来乍到,决不能得罪。
梅千张没得法子,柿子捡软的捏,只能朝邱子晋下手。
邱子晋这个大吃货,不管去到哪里,身上都会带着些糕饼点心,蜜饯瓜子之类的零食。
据说这是他常年熬夜苦读弄出来的毛病。读书读累的时候,吃点零嘴就开心了。
而且他像只小松鼠似得,喜欢将这些东西分散放着,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随时掏到果子吃。
偏偏这个“爱好”也就迎合上了梅千张的“爱好”。
邱子晋那些“狡兔三窟”藏起来的零嘴,这段时间都被梅千张一一“破解”翻找了出来,然后自己享用了。
然后万达就经常看到邱子晋笑眯眯地往衣兜里掏着掏着,就哭丧起脸的一幕。
“掌柜的,这包瓜子先放在你这里。”
邱子晋四下打量着,从袖管中掏出一个三角包,塞进万达的袖中。
“等我要吃了,我来找你。你可千万别自己吃了啊!”
邱子晋看出来了,那个梅千张算什么狗屁“义盗”,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贼骨头。
万大人,杨大人包括高会,他都不敢招惹,就光欺负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也不是没反抗过,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但是这家伙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掏了掏耳朵,然后过一会儿继续找机会下手。
万达哭笑不得将瓜子收好,转头看了看前头几里出那座硕大船楼,据说那艘船上就乘着盘家兄弟的所谓“主人”。
那艘船比他们早出发半天,目的地也是浔州。
虽然远远眺望,也看得出那艘楼船雕梁画栋,色彩艳丽,不知道上面是如何地豪华奢侈,它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掌柜的,能不能让梅千张别跟着我了,我这点家底再被他偷下去,怕是熬不到上岸就都没了。”
邱子晋哭唧唧。
“小邱。他不偷你,就会去偷别人……你就当‘为国牺牲’了吧。”
万达拍了拍邱子晋的肩膀,心里也纳闷这个梅千张怎么会跟邱子晋过不去。要说他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杨休羡转过头看着邱子晋欲哭无泪的表情,又看着从甲板那头雀跃地朝他们走过来的梅千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虽然感觉江岸已经近在咫尺,但是等船真的靠上岸,已经是第二天一早的晨曦时分了。
万达等人收拾好了行礼,在甲板上与盘家兄弟辞行。
“之前被耽误的太久,家里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了。不得已,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在船上的时候,万达就稍微跟盘家兄弟提及了一下,这次他们南下,是要去浔州城里继承叔父的家业,继承一家酒楼。
盘家兄弟立即表示,自家的主人在浔州城里根基颇深,城内大小产业,只要是叫得上号的,他都知道。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去帮衬一二。
但是在万达说出“似锦酒楼”的名号后,对方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顿时就迷茫了。
“确实……未曾听说呢。”
刚夸出去海口马上就被打脸,盘光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好给自己找补道,“总之,你是我盘光的朋友,就是我们瑶人的朋友。以后在浔州城内外,谁要是欺负你了,或者你有什么难处。报我的名字就行。只要是僚人,不论哪族的,都会带你找到我。”
盘老大拍了拍胸脯。
万达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内心则开始有些揣揣:这位锦衣卫“叔父”到底是在什么犄角旮旯开的酒店。那么多年过去了,连盘光这种地头蛇都没有听说过。
从保密的角度来说,确实很到位。
但是这么默默无闻的酒店,怎么搞得了情报?
众所周知,江湖里三大情报集散中心:酒店,妓-院,茶楼。
这些都是人员流动巨大的地方,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往来聚集,才能从中打探消息。
能把酒楼开得悄无声息,这位“叔父”也真是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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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船,万达等人雇了个当地脚夫,让他帮忙把船上的东西给运到“似锦酒楼”去。
船夫听了酒店的名字,也是露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
等万达掏出写着地址的纸条,让会说当地话的梅千张,照着上面的巷名念了一遍后,他才恍然大悟地点点脑袋。
“那地方是酒楼?路过那么多次……都不知道呢。”
听他这么说,万达的不安更加加深了。
众人跟着独轮车的后面,先是走过一条大街,再是弯进两条小巷。过了一座小桥,沿着一条七扭八拐小路,来到了巷子的最深处。
臭水沟边,一栋破旧到让人怀疑是否是危房的三层小楼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先不说这明显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的破败木门,和布满了洞洞眼的破窗户,就这满眼的白色是个什么意思?
“表少爷!您终于来了啊!”
就在众人楞在门口的时候,一个披着白色麻衣,绑着孝带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
然后他“噗通”一下……跪在了杨休羡的面前。
“那个……我才是你们的‘表少爷’。”
万达尴尬地指了指自己。
幸好现在附近没人围观,脚夫拿了钱已经被打发走了,不然他们这是刚来就穿帮了吧。
走进酒楼大厅,就看到一个黑色的棺材停在中央。
一个高高的棚子架起,白色和黄色帏幕无风自摆。一对素白的蜡烛点在棺材的前头,并四盘供果和一盏招魂的油灯。
再看两边,六扇招魂幡搞搞打起,两扇白,两扇红,两扇黄色。招魂幡旁分别立着纸扎的童男童女,惨白的脸上涂着两团红色的胭脂,小豆似得眼睛黑漆漆地,看的人毛骨悚然。
祭桌下头一个火盆正在燃烧,一个小伙子正跪着烧纸。
看到万达他们进门,他还煞有介事地点燃了三支香,请“表少爷”给老掌柜上香。
这居然真的在办丧事?
“老掌柜”居然死了?
这横插一杠的剧情把众人都给弄懵了。
“表少爷……我们去后面说话吧。”
将三支清香插-进香炉里,这个像是管事的中年男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果然,门口来了几个住在周围的邻舍,见来了生人,正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几人进了后堂,这里比前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一张桌子几个板凳,穷酸极了。
“小旗王郎拜见万镇抚,拜见杨千户。刚才属下眼拙了,大人赎罪。”
王郎立即跪下给他们行礼。
“王小旗,外面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等我到了之后,让‘叔父’将酒店托付与我。然后你们再一同以回乡休养的名义转回京师么?”
万达指着外面的棺材,咽了口口水,“那个原来的‘老掌柜’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老掌柜’没事。只是大人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晚了将近十天才到,这里头出了些事。”
王小旗为难地说道。
“南镇抚司那边已经来了人。上头发了票牌,要在本月三日之前,将‘老掌柜’缉拿回南镇抚司受审。到时候再判处军法。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大人们到来。没有办法,只能用这个‘死遁’的法子,将人先行一步带走。”
锦衣卫有北镇抚司,自然也有南镇抚司。
相对于以“专理诏狱”的“恶名”,让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不同。南镇抚司主管的是锦衣卫内部的法纪和军纪,负责锦衣卫内部的纪律和刑名。
之前曾经说过,这位“叔父”大人办事不利,恐怕回京之后会受到处分。按照常理,确实应该是南镇抚司出面。
他们在那个小港耽误了太久,生生错过了原来约定的时间。南镇抚司的人等不及,先把人拘走了。勾摄误了票期,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这个管事模样的人,和外头那个小子,都是特意留下来等他们到来的。
同时也是做一场戏,给左邻右舍们看看。
不然好端端住了七八年的邻居,说不见就不见了,未免引人猜忌。
这些人干活也真麻利,早就这酒店所有的钥匙,账本和一些日常进出货物的票据都整理好了。
再交接给万达之后,这些人就打着幡儿,以“扶灵回乡”的名义,抬着放了半爿死猪的棺材,凄凄惨惨地上路了。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两个人也要回南镇抚司受审。这一身的孝和满地的纸钱,也非常符合他们此刻的心情。
送走了这队送葬同仁,将屋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纸人、纸幡都烧得烧,扔得扔,众人这才好好地将这三层楼的小屋给看仔细了。
“天才啊……谁会在死胡同的臭水沟边开酒店?这‘老掌柜’是怎么想的啊?”
万达走出门看了一圈,在受到一群邻居好奇眼光洗礼后,转身回来。
因为还在“丧中”,此刻的他腰间也绑了一根白布。算算时间,要等掌柜的“三七”过完之后才能除下。
“你看来这账本……连年亏损,压根就没什么客人登记住宿。”
邱子晋趴在柜台上,粗略地浏览了一下流水簿。
“这店铺还是租来的……每个月连租金都赚不回来。如果不是一直有锦衣卫衙门默默拨款,怕是早就开不下去了吧。”
“楼上两层,只有二楼还能住人。三楼的屋顶全部都漏水,地板都发霉了。我估计也没人住……”
杨休羡从楼上走了下来,难得杨大人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这地方请我偷,我都不会来的。”
被万达勒令去打扫厨房的梅千张探出了半个脑袋,翻了一个白眼傲娇地说道。
难怪七八年了,这个情报点跟废了一样,没发挥出半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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