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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内,朱见深看着东厂送上来的情报,秀气的眉毛几乎纠结在了一块,眉间竖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居然在歙县闹成这个样子,把人吊在贞洁牌坊上鞭打……荒唐。”
放下折子,朱见深将后背靠在龙椅上,都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评价万达的“胡作非为”了。
根据东厂的线报,小郎舅他们离开南京,回到歙县后,在山上救下了一个焦氏女,和一个近乎野人的丁家小公子。
接下来的案情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比台上的戏文都来的精彩绝伦。
那个九死一生的焦氏女在被小丁公子救下后,除了最初的几天宿在庙里,之后就躲进不远处郭家的祠堂遮风挡雨——左右除了年节和忌日,平日里一般不会有人进入祠堂长久逗留,所以一直都没有人发现她。
那个小丁公子原来是再怕生人不过的,不过见了焦氏,可能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娘了,非但完全不怕她,还亲昵的很。就像当初供养母亲傻妞一样地供养起了她。
焦氏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在祠堂听到了胖嫂的忏悔之后,更怜惜他的身世。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于是她就一点点地教导他说话,穿衣,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人”。
后来焦氏又回去了自己的“墓地”,理直气壮地将里面的陪葬品和几件翠翠特意为她准备的衣服全部拿走。
焦氏下定决定,要为自己和“小野种”鸣冤,让丧尽天良的郭员外和丁老爷得到应该有的报应。
但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只靠自己的力量完全没有办法复仇。
最关键的是,如今的她,和“小野种”一样,于这个人世间而言,已经压根不存在了。
“小野种”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则已经是个“亡人”——她们两个,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她曾经几次偷偷下山,也想过要去县衙和州府告状。
但是在远远目睹了自家公公和官府中人打的火热的场景后,焦氏终于明白,这些人早就结为一体,沆瀣一气。
如果自己真的贸然出现,怕是状还没有告成,就被当做疯子或者女鬼给活活打死。
她只能等,等着有朝一日,有一个像是戏文里唱的那样的“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爷”出现,救他们两人于水火之中。
老天有眼,终于让她等到了。
结合几人的供述和物证,邱巡按判了丁家和郭家两位乡绅的绞刑。等待秋后问斩,如今人已经在押往京城的路上了。
“这两个案子都是因为丁家状告郭家侵占他家祖坟而引发的……真可笑了,最后居然牵扯出这么一串人物出来。”
这折子上写的清清楚楚,根据后湖的鱼鳞图记录,那个地方最早确实是丁家的祖坟,后来被郭家借故侵占。
不过丁家之所以在二十三年前并没有将此事闹大,其根本原因,绝对不是丁老爷说的,犹豫祖坟上已经盖了为民祈福的土地庙,丁家出于为了歙县百姓考虑没有将其强行拆除——而是因为,丁家自己也同时侵占了郭家的土地!
根据两家最初的约定,这两个村子是以正好流经两家中间的小溪为分-界-线,分别居住在小溪的两侧的。
这个法子虽然不算高明,但也算是约定俗成了,几百年来,相安无事。
但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大雨,把溪流冲的改了水道。本来属于郭家的好大一块田地,经过洪水那么一冲,结果进了丁家的势力范围。
那后山脚下的田地极为肥沃,丁家自然不肯放过这白来的大便宜,于是趁着郭家人还在对抗洪水的当儿,直接过去把地给占了。而且还立即种上了自家的庄稼,算是宣示所有权了。
邱子晋也是对比了多年的图册,在昏暗的后湖藏馆里,几乎把眼睛给看瞎了,终于看出了这在图页上不过分毫只差,但是落在实际上,也有两三亩地的差别。
正好他们身边跟着一个会看风水的“刘铁齿”。这“刘铁齿”虽然抓鬼的本事一塌糊涂,不过勘察地形舆图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经过他和邱子晋在现场的反复对比,结合从后湖抄出来的鱼鳞图册,终于判断出来,这小溪的确在二十多年前的洪灾后微微地偏移了原来的流经道路,白白地让丁家得了一块好地皮。
当年郭家的人也是发现了这个事实的,他们尝试和丁家说道说道,结果丁老爷一口咬定祖先时候就定下了以小溪为分界的规矩,管他什么沧海桑田,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郭家没有办法,当时也只好先忍下这口恶气。
于是出于报复心理,在看到丁家因为暴雨被迫迁走了祖先坟墓后,他们便趁机以修建土地庙的名义,占据了丁家祖坟所在的土地。
不但如此,经过二十多年后,郭家眼看记得当年事情的官员们都不在了,干脆决定彻底霸占下这块地皮,将属于他们“郭家”的“贞洁牌坊”取代丁老太的那一块,来宣告他们郭家的最终胜利。
丁老爷咽不下这口气,听说巡按御史驾到,于是派家丁前来告状。这才有了后面这一串的纷纷扰扰和被翻出来的陈年旧案。
不过谁又能猜到,这两家斗了这么多年,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同归于尽”。
丁家和郭家,最后都放弃了经营了百年的家业,离开了歙县。
小郎舅这次下手可是半点都没有留情,这两家老爷是逼-奸傻女和儿媳的首犯,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连带着那个胖婶也被告了一个合谋之罪,流放三千里,不得赎铜。
知县和知府两个,因为对人口失察和与当地士绅勾结不清,收受贿赂的罪名被双双革职,也被押解入京,正在路上。
等待他们的不是刑部大牢,就是锦衣卫诏狱,总归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了。
如果说这一切的处置还算合情合理的话,那万达接下来的举动应该完全就是出于他个人的决定了。
他强迫丁老爷将“小野种”认了回去,和丁老爷其他的儿子们平分家产。
改名为“丁野”的“小野种”从一个连人话都不怎么会说的野人,摇身一变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之子。
在知道丁老爷做下如此龌龊的事情后,他的另外几个儿子压根就不想认他这个爹,纷纷表示要与他断绝关系。
丁家从此搬离歙县这个地方,免得子孙后代都无法抬头做人。
至于焦氏女,她作为郭家唯一的儿媳,在公公犯事后,成为了郭家唯一的女主人。
如果说在丈夫死后,焦氏女对郭家还有一点点的留恋之情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彻底失望了。
她将郭家的家人彻底遣散,房屋变卖,生意断绝,田产分给各方子孙后,带着她应得的财产和嫁妆,与侍女翠翠搬离了郭家,准备回到娘家重新开始生活。
她那个还没立起来的,所谓的“贞洁牌坊”,则在她的吩咐下,被小丁公子彻底拆毁,敲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那小丁公子拆了一个不过瘾,还想把丁老太的那个一并毁了,被万达阻拦了下来。
这玩意还有大用处呐。
他命令锦衣卫手下,将丁老爷和郭员外一左一右绑在了牌坊上头,当着全县人的面,一边痛斥这两人的罪行,一边命令高会用鞭子狠狠地鞭打他们。
那丁老爷和郭员外,本来在堂上已经被锦衣卫们用了刑,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接着由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了这样的凌-辱,简直是生不如死。
朱见深怀疑他们两个可能挨不到赴京绞首,可能在半道上就会撑不住了。
“据说当时观者数百,几乎半个歙县的人都倾巢而出。就连隔壁县城的人听说了之后,都跑来看热闹。这两家做出的丑事,现在是整个徽州府的妇孺童子都已经街知巷闻了……”
怀恩也是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据说曾有当地的其他乡绅试图劝阻,被万大人一一驳斥。他还放话,谁要是替他们求情,就放锦衣卫去谁家,也帮忙一起查查那家人的风气如何,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说的阴-私官司。一时间整个徽州的乡绅士族们都风声鹤唳,唯恐招惹了这个‘瘟神’,惹祸上身。”
这种深宅大院,看着光鲜,内里什么样子,那真是天知地知了。
真把万镇抚这个不要脸,更加不要命的招到家里去,那不就等着跟着丁、郭两家同样的下场,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么。
“这个小王八蛋,他倒是痛快了。朕都能预见,这之后的几个月里,要收到多少弹劾他的折子了。”
朱见深笑着骂道。
这种事儿啊,也就派小郎舅去才能干成这个样子。换个旁的锦衣卫去,杀人杀得再多,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嘴里骂着,朱见深的心里实际上不知道有多痛快。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那些读书人遇到万达这样的“小无赖”,还是个背靠大山,无法撼动的“小无赖”,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锦衣卫怕什么弹劾,只是邱大人他……”
怀恩太监是经历了多少风雨的人了,自然清楚弹劾这种事情对于锦衣卫和东厂而言简直就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但是对于一只脚刚踏入仕途的邱子晋而言,他这次的一番举动,却是等于将自己从江南的文人集团里割裂出去的行为。
歙县是文气极盛的地方,而整个徽州府,加上靠近婺源的景德镇地区,都是属于以□□书院为代表的同一个文人团体。
这些人互为提携,互为师徒,在文化上互相影响,在朝廷上互相攀援,自结成党。
历代皇朝,都无比忌讳党争。但是党争却又一直存在,即便是皇权都无法将其撼动。
唐朝有牛李党争,宋朝有新旧党争,时间到了大明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例外。
随着浙江,吴中,江西地区的文人集团势力不断增长,隐隐有了几大书院领袖主导朝廷政策的趋势。
如果说在洪武,永乐和宣德时期,因为皇帝强势,这些集团还没有形成足够的气候的话。
那么在先皇朱祁镇在位的时期,这种趋势明显已经开始越发宏大,甚至势不可挡了。
尤其是在“夺门之变”后,天顺年间发生的文人集团与曹石乱政的对抗,当时作为监国太子的朱见深可都是历历在目。
小皇帝心里明镜似得,他的小郎舅啊,这是故意剥开那些世家大族光线的面子,让众人看看里面肮脏的乾坤,帮着朝廷敲打江南的那些已经形成势力的士绅大族。
这种得罪几乎半个天下读书人的事情,除了皇帝的小舅子,谁都干不了,谁都不敢干。
邱子晋作为江西婺源的学子,当初就是因为学识出众,被举荐到国子监进修的,他的身上天然地打着江南文人集团的标贴。
一旦进入仕途后,与江南文人和本家宗族亲近,按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当朱见深感到有意外的是,跟据东厂的情报,去年刚中了探花郎的邱子晋,面对朝中同样来自江西和徽州文官集团大佬的招募,并没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甚至称得上是态度敷衍。
中举前他就混迹刑部与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举之后依然如此,教那些想收其为弟子门徒的大佬们也纳罕不已。
“当初琼林宴上,朕见到这个邱探花,本来以为他面若好女,必定性格婉顺,是个循规蹈矩,捍卫礼教的太学生。”
朱见深笑到了笑,“不过现在想来,会跟小郎舅混在一起的人物,怎么会真的是个‘乖宝宝’呢?”
有些人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内心比谁都要头角峥嵘。
“看看吧。”
朱见深放下折子,淡淡地说道,“看看朕的成化年第一位探花郎,会不会成为成化年里的第一个‘纯臣’。”
做一个“纯臣”,意味着他只忠于当今的帝王和国家,永不结党,永不站队。这也意味着,他将失去来自党派势力的支持,孤身一人来面对满朝文武。
这个邱巡按按说今年才十八岁,连成人礼都没有行过的黄口小儿,难道就有了如此的抱负了么?
朱见深感觉自己有些兴奋,甚至开始隐隐地想要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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