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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北方小城内,一群刚从菜场回来,在小区门口相遇的中年妇人们,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张婶好啊。听说了么,老万家的儿子终于醒了。”

一个烫着夸张发型的大妈见到邻居,热情地招呼着。

“是么?我说难怪星海妈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她儿子没事了吧?出院了?”

张婶挎着环保袋凑到众人之间,“哎,她儿子这算是工伤吧,上班第一天就倒了大霉,足足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这老板必须赔钱啊。”

万家不上进的小子,厨师学校毕业后在万达美食广场实习的第一天。就踩中烂菜叶子摔倒进了医院,昏迷了一个月才醒的事情,在他们这片家属楼改成的小区里早就传遍了。

“新找的实习生,什么都没干,上班第一天就出事,我看老板才叫真倒霉呢。”

旁边一个长相刻薄的大婶说道。

她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对着其他人勾了勾手,低声说道。

“听说了么,她儿子小万啊,自从醒了出院之后,就有点不大正常了。”

“什么不正常?”

“摔坏了。”

“摔坏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我看电视上面说哦,摔得不巧,人可能会偏瘫、残疾的。”

“星海才十八岁啊。他要是瘫掉了,不是一辈子就毁了么?他们家就他一个儿子吧。”

“哎哎,不是这个坏掉……”

刻薄大婶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这里坏掉了。不正常了。”

“脑子坏了啊?”

张婶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

“嘘,小点声!”

“哎呀,小万他妈回来了。散了吧,散了吧……”

邻居妈妈们见到万星海的妈妈正走进小区门口,一群刚才还在八卦别人家孩子的长嘴婆纷纷做鸟兽散。

张婶落在最后头,她提溜着装满了菜的环保袋,尴尬地对着星海妈点了点头,挪着小步快速地往家走去。

“他爸,我们这小区,邻居素质实在太差了。”

万妈妈进了门,把买好的菜往厨房里一放,洗了手转到客厅,跟坐在厅里正在玩手机的老公抱怨道,“我儿子生病,关她们什么事情。还说我儿子脑子坏掉了。我看她们脑子才坏掉了!”

“哎,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不是跳广场舞搞黄昏恋,就是天天在背后议论人家,你管他们那么多。”

万爸爸放下手机说道,“人家医院都检查过了,我们家星海一点事情都没有。老板该赔的钱和营养费也到位。你管她们说什么呢。”

“但是……她们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万妈妈说着,压低声音,指了指万星海卧房的方向,“你不觉得,儿子醒过来之后,就哪里不一样了么?他变化也太大了。原来只喜欢看视频,打游戏,上分。现在居然会看书了……他从小到大,一看书就说自己头晕。现在居然天天窝在房里,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

要是他早几年那么用功,也不会只考了一个技校,去学当厨师了。

自从在医院醒来后,这孩子就性格大变了。还没出院就问他们要书看,还指定要看明朝的历史书。

他爸爸没办法,只好到医院门口的新华书店,把他能够买到的所有有关明朝的书都搬进了病房。

这孩子住院前,连乾隆是康熙的爷爷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出院后,对明朝的皇帝居然能如数家珍了。

不但如此,还经常看着看着就莫名其妙流眼泪。

也不怪人家以为他脑子坏掉了。

“‘讣闻,帝不语久之,但长叹曰: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注释1)’……呜呜呜呜,姐姐,姐夫……”

卧室里,万星海抱着一本史书,一边看一边落泪。

在看到成化二十三年的正月,万贞儿因为痰疾复发,死于安喜宫后,忍不住扔下书本,伏案痛哭起来。

虽然这一切他都在那场“梦”里已经经历过一次,但是看到这被白字黑字记录下来的历史,依然让他痛彻心扉。

“姐姐”万贞儿走的那天,他带着阿澜和阿直入宫见她最后一面。

姐姐一手牵着皇帝姐夫,一手牵着阿澜,看着跪在床前的自己和阿直,还有太子,平静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她这让人唏嘘感慨的一生。

四岁进宫,二十一岁奉孙太后命保育当时年仅四岁的太子。三十六岁成为天子的妃嫔,三十七岁诞下夭折的悼恭太子,五十八岁离开了人世。

她的一生都是为了孙太后而活,为朱见深而活,为了大明而活。

但是史书却将她写成了一个祸国殃民、狐媚君王的妖妇恶女,受了百年的唾骂。

“梦”里姐姐死后,姐夫辍朝七日,赐谥号“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

那之后,时间突然变得好快。

同一天,在紫禁城的另外一个宫殿里,朱见深最喜欢的,年仅八岁的五公主也悄然逝去了。

一天内失去了爱妻和爱女,刚过四十岁的深情皇帝几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下来。

那之后,覃昌时常会在半夜里招万达入宫。

姐姐死后,皇帝夜里再也没有在安喜宫过夜,移居乾清宫独自居住。

而那一座度过了更多欢笑岁月的昭德宫更是被他命人封闭了起来。

仿佛这样,就能锁住那些美好、漫长又安详的时光。

有一回,万达被招入宫后,皇帝就跟过去一样,在文华殿高高的龙椅上坐着。

他像往常一样,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小杌子,说:“小郎舅,你来……”

言罢,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姐姐的葬礼之后,姐夫就染上了咳嗽的毛病,虽然天一点点地热起来,也不见病情有什么好转。

万达坐在那张几乎等于是他专属座位的小杌子上,抬头仰望着他发须逐渐斑白的姐夫。

“朕老了,万侍长也走了。”

朱见深低下头,看着这双二十多未变的眼睛,凄凉一笑,“只有小郎舅像是不会老一样。真是让人嫉妒啊。”

“臣也老了。”

万达笑了笑,“今天早上上值的时候,想要跨马,却差点闪着腰。要不是被广怀抱住,今天晚上可能都进不了宫。”

“你和杨休羡,还在一块呐?这么多年都不腻味么?”

朱见深难得地开始闲拉家常。

“陛下说的什么话,我们好着呢。等广怀再老些,握不动刀,骑不动马了。到时候求陛下给个恩典,让我们两个到南京一块养老去。”

“阿澜怎么办?酒楼不管了么?”

“孩子大了,管不住了。有阿直在,阿澜翻不了天。酒楼有那两把‘刀子’呢,也不我用操心。”

“你倒是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小混蛋……”

朱见深笑骂一声。

“朕,有事交给你办。”

朱见深咳嗽两声,面色发青。

“这个匣子,你替朕收好。”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物什。

万达起身,这才看到了案几中央,放着一个雕龙画凤,巴掌大小的精致金色匣子。

匣子的开口处被人用蜡封印了,印章有些眼熟,似乎是姐夫平日作画写字时候落的款。

“等朕归西之后……”

“陛下……”

“你先听朕说,这件事情很重要,只有小郎舅你能做得到。”

朱见深咳嗽的越发厉害,肺部就像是坏掉的风箱一样,发出空洞的响声。

“这匣子里,装的是朕,万侍长,和阿澜三个人的头发。等朕百年之后,你去到南京,将这个匣子,埋到紫金山,可以看得到日出的地方。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姐夫……”

万达听闻此言,忍不住落下泪来。

“朕,注定不能和万侍长埋骨一处。只能用这个方法……”

朱见深用帕子捂着嘴,平复了好久,才继续说道,“这是朕,交托给小郎舅的最后一件事情。”

“陛下……”

万达双手托着这仿佛有千金之重的匣子,不住地哽咽。

“好了,你走吧。”

朱见深放下手帕,嘴角挂着一丝血丝。

“朕想一个人待着,你走。”

万达捧着匣子,出了文华殿,出了东华门,一直走到了东直门。

此时,天光已经微亮,杨休羡在锦衣卫的制服外穿着厚厚的斗篷,正站在外头等待他出来。

“你怎么来了?多冷啊。”

万达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珠,加快脚步走向他。

“反正一会儿就要上朝了,我在这等着你,我们一块去午门候着。”

杨休羡笑着敞开斗篷,将万达搂了进去。

幸好他们距离看门的侍卫已经有了一大段距离,不然被人看到锦衣卫衙门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搂在一起,京里不知道又要传出多少闲话。

“广怀……”

万达捧着匣子,看着杨休羡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的侧脸,低声说道,“我要好好活,虽然你比我年纪大,理论上比我死得早些,不过万一呢?我一定要努力活着,锻炼身体,死在你后头。”

“说什么傻话呢?”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低下头,看着他这个年纪一把,还老不正经的恋人。

“我舍不得你承受失去爱人的锥心之痛。”

万达停下脚步,他身后,是逐渐升起的太阳。

阳光照在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都上,照在沿街灰色的墙壁上,照在铺满黄土的街道上,照在宫墙内黄色的琉璃瓦上。

万达抬起头,面颊上的绒毛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眼角带泪,看着他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

“这样的痛,就让我来承担吧。”

正月二十一日,在万皇贵妃薨逝后的第十天,朱见深遣保国公朱永、内阁大学士刘吉前往张家行纳彩问名礼。万达带着锦衣卫仪仗队,一块前往。(注释2)

二月初五,皇太子朱佑樘行迎亲礼,将皇太子妃张氏接入紫禁城中。

此时,距离万贞儿过世尚不满一个月。

三月初四,万贞儿以皇贵妃之礼葬入天寿山西南,朱见深悲痛不已,思念成疾,再次病倒。

三月二十六,大病初愈的皇帝着礼部为周太后上尊号。

即便是当时并不知道历史走向的万达,也隐隐约约感觉出了不对劲。

姐夫到底在急个什么?

姐姐虽然走了,但是他今年不过才四十岁,正值盛年不是么。

四月十七日,朱见深为周太后举行了隆重的上徽号仪式。

这对几乎仇视了一辈子,却又不得不“母慈子孝”的天家母子,终于迎来了和解。

见到形容颓废,仿佛对人世间不再有任何留恋的儿子,周太后终于知道了,万贞儿对于儿子来说,不仅仅是保姆和妻子,更是活下去的理由。

万贞儿不在了,朱见深在交代完一切后,恐怕也要随她一起去了。

可惜,她知道的太晚,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

七月十一日,经过了几个月的休养,朱见深的身体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反而越加颓废。连每日御门听政都不得不被覃昌和怀恩搀扶着才能走上龙椅。

当日举行了盛-大的封王大礼,朱见深将他五个成年儿子都封为了亲王,不日就藩。纪妃的儿子朱佑杬被封为兴王,封地在湖广安陆州。

七月二十五日,朱见深为十位陪伴他多年的嫔妃举办册封大典,举宫庆贺。

八月十三日,朱见深再次病倒,免朝一日。

八月十七日,朱见深命太子朱佑樘代行皇帝之职,临朝听政。

八月二十二日,在万贞儿逝世七个月后,朱见深驾崩。

万星海抱着史书再一次放声大哭。

就像是书里写的那样,整个宪宗时期,朱见深除了生命里的最后十多天没有上朝之外,二十四年里都是忧国勤政,未尝一日不视朝。(注释3)

“阿直呢?怎么后来就没有阿直的记载了呢?”

万星海在一堆的书册里翻找了半天,发现关于汪直的记载,在他二十二岁之后,就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本史书里了。

有的说他因为常年在外征战失去了皇帝的宠爱,有的说他压根就是个假太监,年纪大了瞒不住了只好出宫,还有的说他老死南京了。

“怎么记录我和我大哥的都没有什么好话啊?就这么两句把我们老万家全部都打发了么?”

星海妈妈端着水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埋身在书海里的儿子自言自语道。

吓得她赶快退了出来。

她和老万就生了万星海这么一根独苗苗,他哪里来的“大哥”?

难道老万外头有人了?

“阿澜也没有记录……就写悼恭太子早夭。好吧,朱佑樘你这小子倒是和张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了,不过你的这两个小舅子有点差劲啊。”

万星海还不知道他妈刚才偷偷进来过了,摸着下巴指着书上记载的张家兄弟的极品事迹说道,“都是做人家皇帝小舅子的,看看他们,再看看我,啧啧……”

“老万啊,我跟你说,实在不行我们送儿子去市里的精神卫生中心看看……”

万妈妈走到沙发边,刚要和老公说要带万星海去看病,就看到他儿子一下子跳出房间,对着他俩精神十足地说道,“爸,妈,我好了!我要去找工作!”

刚才还担心自己儿子有精神方面疾病的二老惊讶地看着他。

“我要去北-京找工作!”

万星海说道。

——————

一周后,万星海拎着大包小包,下了北-京南站。

“星海啊,你不要乱走。你爸爸让你堂姐来接你,你自己找不到路的,你没有去过北-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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