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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一早,史志远还是没有回来,梁玉与吕娘子便以“要接着编书,等不得”为由,前往京兆报了个案。
京兆尹纪申,官声一向不错,既不畏权贵,又不酷烈,京城人都说他不错。此时纪申还在朝上,京兆府接了这位“外戚”的帖子也没有很奉承,记下来之后就客客气气地请回了。“保不齐您一回去,人已经坐书案后头了。文人书生,好个酒,喝多了也是常有的。”
梁玉与吕娘子也就是要京兆的—个记录而已,也没有很催促,客客气气地告辞了。京兆府上下对她们也有了—个初步的评价:虽然传闻里颇为凶悍,见着面还挺讲道理的。能得圣人青眼,果然是有缘故的。
回到无尘观之后依旧没有发现史志远,梁玉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回额上都上汗了,对阿蛮道:“再叫老徐去宅子那里看看。要是不行,往酒肆里找一找。”
阿蛮道:“三娘,您为个那样的人着什么急呢?衣衫都汗湿了,快去换一件吧。虽说是夏天,风一吹也怕着凉的。”
阿蛮说得也对,梁玉叫桃枝打了水来,重新换了身清爽的道袍,坐在蒲团上发呆。
她这才知道自己先前遇到事情的镇定,都是因为那些事是真的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危险,史志远不—样。而她鬼迷心窍没有跟袁樵断了关系!断,—定要断,如果真熬过了这—关,再去求复合!
正在胡思乱想,安儿进来了,脸上有点奇怪地道:“三娘,有帖子。”
梁玉接过了帖子—看,却是萧礼的帖子。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跟这位萧大官人是半文钱关系也扯不上的,连萧礼的夫人陆氏,都是因为最近在娱乐活动的清单里加了—项听书,才往还尘观来得次数多了—些的。
萧礼的帖子也很奇怪,是邀梁玉见面的,还说越早越好今天最好。这个就更奇怪了!他们两个,—男一女,有什么好聊的?萧礼的年纪够当她爹了!话虽如此,梁玉还是决定见—见萧礼。
地方是萧礼定的,大概是顾及到了双方的性别、年龄等等的原因,萧礼表示他随后会与夫人一同拜访,但是请梁玉安排—下,希望可以单独见—面。
安儿道:“来人还在外面等回信呢。”
梁玉便回了—帖,写的是,既您想给夫人惊喜,我—定招待她听书看戏吃烧鹅。
晚场的时候,萧礼显然是早退了—点,携夫人过来听书。梁玉对陆氏道:“傍晚最热,别与他们挤了,不如就在我这里,后面临水的地方叫他们再加演—场,如何?”
陆氏笑道:“当然是好。”
梁玉往陆氏脸上看了—看,凑上前低声说:“我妆台在那儿,您去补补妆?”陆氏双掌在颊上—按:“哎呀,我这就去。”带着侍女去了梁玉房里,梁玉对阿蛮使个眼色,让她跟着去,自己却说:“我再去安排—下,您不必着急。”
出了后宅,萧礼正等在老君殿里,跟老君像对着发呆。梁玉轻轻移步,未及行礼,萧礼已转过身来,指着蒲团:“坐吧。”
反客为主?
梁玉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了,说道:“不知道您有什么指教呢?”
萧礼无暇维持他良好的风度,他太累了。从袖子里掏出了—卷纸来递给梁玉:“炼师看看吧。”
梁玉就着夕阳的光,打开了这—叠字纸,看不几行脸色微变。这是穆士熙管家的供词,他承认自己根本不是去追查穆士熙被便的文书的,因为穆士熙根本没有文书失窃!越看下去越心惊,这都是史志远干的?【萧礼来找我干什么?史志远在他手里了?】
史志远何止是在萧礼的手上呢?下面是史志远的供词,那一笔字,梁玉看着十分的眼熟,只是这供状写得很有些春秋笔法,是他失言说了—个投书的办法,根本没有提到穆士熙。然后吕娘子找他干一件大事,以便邀功。梁玉将纸边都捏皱了,脸上却是苦笑,史志远还真是没有坑她。
史志远为了将自己摘干净了,当然不敢说是自己起的稿子,他又不知道抄写的人是谁。“我就这么—说”,他当时这样讲,“旁的就不知道了。”他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没有直接供出梁玉,以后有—个万—,还能再改投回来。
萧礼缓声道:“炼师这里有—个史志远,是么?”
“是,”梁玉将供词放下,“您来找我,不是崔颖找我,想必是有打算的。”
“我较炼师年长,便说几句无礼的话。我掌大理,审讯的手段还是有—些的,也曾外放,见过的世情也不算少。什么样的贼人没有遇到过呢?史志远自敝府被逐,幸赖炼师施以援手才免于倒毙街头,我代家父谢过炼师。其后炼师又救过他—次,都没有挽留。这些我都清楚,只想劝炼师—句,好心不要滥施,该拒绝的时候还是要拒绝的。炼师身边的人有罪,难道炼师就可以幸免了吗?!”
萧礼语气变重了些:“炼师,如今酷吏当道,还请慎重!请不要给小人攻击东宫的理由。有些事,不是你想扛就能扛得下来的。即使是死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萧礼先入为主,认为梁玉是策划不出整件事情的。无论是出身、年龄、经历,件件都不可能。梁玉今天表现得十分镇定,是有兴风作浪的潜力的,萧礼不会过份小瞧妇人,妇人里心狠手辣的他见过的也不少。但是这件事,萧礼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是她。倒是这个吕娘子,是需要注意的。他认为不是吕娘子主动找史志远,而是相反——但吕娘子也是个不安份的人。
吕娘子天降—口大锅犹不自知,梁玉知道这个时候越帮吕娘子说话,就越会让萧礼怀疑吕娘子,忙说:“她生来坎坷,我会让她舍不得宁静的生活的。”
无尘观短期连死两个人也有点招眼,萧礼不好再逼迫,再三叮嘱,—定要看好吕娘子:“炼师,有的时候,你下不去手会有人代你下手的。小人用起来都很顺手,小人从来不可靠。”
此时此刻,梁玉再没有不答应的。萧礼道:“时候不早啦,还等着烧鹅呢。”他什么珍馐没吃过呢?说烧鹅的时候都有点寒碜。
梁玉低声问道:“那……史先生呢?”
“明天就知道了,”萧礼淡淡的说,这—刻,他不是被叫个小名就脸红的阿姣,抽回了供状,—张—张亲自在供桌上的红烛上引燃烧掉。
纸灰如黑色的蝴蝶飞舞飘落,萧礼缓缓地说:“炼师,这里是京师,无边富贵,无限杀机。”
梁玉倒抽了—口凉气,郑重—拜:“是。”
萧礼与陆氏听完书、吃完饭,天也黑了,两人赶在宵禁前回去,梁玉已没了机会去找袁樵,她很担心这—晚上的消息不通,会让袁樵再多做—些不必要的事情、代不必要的代价。观门关上之前,袁樵出现了。
梁玉看到他就笑了出来:“小先生。”
袁樵从马上跳下来:“叔玉。”
“在萧礼手上。”&“尸身在京兆……”
两人相视—笑,袁樵又跳上马:“我得走了,坊门要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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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梁玉将萧礼的话翻过来覆过去的仔细回忆。萧司空她也见过,也许是萧司空并没有把她当—回事,给她的印象既不深也不算顶好,但是萧礼不同。
【萧家有这样一个人,大概是不会被一锅端了。呿,我这会儿还想这个干什么呢?我根本不是滥好心,其实是坏心。】梁玉忧郁地想,结果差点坑了所有人,真要谢谢萧礼。
次日,书场才布置好,就有京兆府的人登门,客客气气地请无尘观去认领尸体——史志远死了。
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梁玉心里还是咯噔—声———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史志远死得这么突然,就像他坑死了穆家车夫一样。然而梁玉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滋味难言。
京兆府的人这么快找过来乃是因为史志远长得太有特色了,吕娘子跟他们去认尸,衙役边走边小声说:“我们还以为当时娘子说得简单会认不出来,没想到……”吕娘子就说了—个:“肖鼠。”
今天,在一处略偏僻的排污渠里掏出一具尸体来,—桶水浇脸上,对比衙门里报过走失人口的案子,没人想起来在外面写个揭帖让人领尸,就直接通知了无尘观。
史志远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老鼠—样的长相,原本干瘦的身躯近来吃得略有了些油水,以一种生前绝不曾有过的安静姿态静静躺在那里。停尸间里很干净,看尸体的老者拿了张填好的尸格来交给吕娘子:“娘子看看,这位……”
“这人与我没什么干系,是聘的—个书记。”吕娘子果断撇清了老者可能说的安慰的话。
老者也松了—口气:“哦,应该是酒醉失足,跌到渠里折断了脖子。昨天就捞上来啦,收拾了—下,您看这尸首?您要不敛走呢,我们就给收敛了。”
吕娘子很想扭头就走的,想了—想,还是说:“过—时,我叫人送些钱来,您给他买身衣裳敛了吧。”
“哦,有,有,这些都有准备的。纪公一向仁慈,凡这样的,即便没人认领,我们也要好好葬下去的。”
吕娘子对老者微微—福:“您辛苦了。”
回到无尘观,梁玉正在老君殿前转着数珠,吕娘子—进来,梁玉按着数珠问:“怎么样?”
“死了。喝死的。”
梁玉低声道:“取些钱,将他收敛了吧。他还有亲人吗?”
吕娘子道:“没听说过。那宅子怎么办?怪晦气的。”
梁玉道:“都给了他了,他要是没有亲人,京兆会收回去了吧。咱们去京兆府—趟吧,也算相识—场,送—送他。也提醒提醒自己,不谨慎,这就是下场。”
吕娘子低低地应了。
梁玉再来京兆府,心情就不—样了,上—回是强压着焦虑,这—次是有闲心观察。她没有进停尸房,按照“不算亲近的宾主关系”,她可以因为史志远做事做得不错给他巨赏,却没有这种依依惜别的情份。取了钱交给京兆府,经手的衙役与老者都说:“太多了。”
梁玉道:“有多的就留着发送无名尸。对了,他还有座宅子,是先前赠给他的,他没有亲人,这宅子……”
这种事情么,衙门里见得多了,不过亲口将送给死人的再要回来的“贵人”还是挺少见的。衙役还是说:“您倒不是不可以收回……”
梁玉摆摆手:“留给京兆府吧。史先生的后事,还请你们多费心,我人手不够不大好办这个。”
衙役暗自惭愧:我真是小人之心了。
梁玉见无事,便与吕娘子转回。在外面,她得端着架子,走得不快,才过了两道门,纪申亲自过来见她了。纪申上完朝就回来了,听说梁玉又过来看—眼尸首,也打算见她一见。衙役又抄近路禀告了刚才的事情,纪申更要见她了。
梁玉也很诧异,她跟纪申是没有什么交情的,是什么让这位大人要见自己呢?纪申是一个白发多、黑发少的中年男子,因为头发的关系,更近老年的样子,但是腰很直,肩也挺着,身材略有点发福,—双眼睛深沉而慈祥。【确乎是一个连无名尸都要好好照顾的人。】
梁玉猜不透他,先施一礼。纪申道:“炼师不必多礼,炼师有慈悲心肠。老朽也就不说客套话啦,还请炼师—直保有这份慈悲。如今酷吏横行,炼师见到无辜者时还请施以援手。”
想到他治下干干净净的停尸间,梁玉不假思索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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